他们这边按着礼仪师的指示做着祭拜仪式,他披上黑长袍,做为长子的哥哥是祭拜的领头人,献花奉果都由他代表,回台后就没刮过胡子的哥哥嘴上嘴下长着短短胡渣,神情肃穆,他早上忘了守丧习俗,梳洗时照着平时的习惯就把胡子刮了,一定是心里想着怎么联络上祥浩,他真是个不肖子,真正的不肖子,从来没有孝顺过,爸爸在他们懂事后也没给他们太多机会。公祭接着进行,祭拜的单位都是他们不熟知的,有公司老板主管,也有朴实样的工人,何等三教九流,爸爸的下半生对他们来说,彷如一片雾白的风景。那坐在第一排的太太有神气模样,主祭者跟从没见过面的死者长子点头致意后都去低头安慰太太。他不知道爸爸的那些朋友其间是否也有耳语有个真正发妻的存在。
真是仪式冗长的一天,他们说很幸运可以排到同一天火化,兄弟姐妹在火化的空档离开吃饭,和那边的太太、家人没有说话,再聚在一起收骨灰时,两家人都换了衣服,不再是沉重的黑色,那样的黑色从人过世到现在像霉一样在身上长着。他没有换,他不在意这些。送爸爸入塔的山上据说凉意较深,他回旅馆加了件灰色外套。
往山上的路稍长,他与哥哥同车,那边的人避开搭另一部车,骨灰坛由长子捧着,进了车子,哥哥让爸爸独自坐了一个坐位,手扶着坛端,爸爸就由兄弟两人左右护送,到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两人远道回来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
这是二○○八年三月的周末,车子往金山的方向开,他们看到总统选举的造势活动声势壮大的聚集人气,由不同路线往仁爱路汇集,车子得绕路避开人群。群众的声音仍一波波灌进车窗,哥哥望着越趋远去的人群,说:「我们送亲人的伤感心情碰上成群的激情民众,呐喊的声音这么大,这感觉好奇怪。」
「爸爸也算是个安静的人,应该让他最后这程也安静,选错日子了吧!」他说。
「根据八字就看上这天,也是他的命吧,最后热闹一下。你看,多少人来送他!」
「跟他又何干?生平不碰政治,很早就离开军中,开放探亲得知那边爹娘没了,也从没回去,没有讲过一句政府不是,他只在他可使力的范围做点生意。这样安分的人,安葬这天不该碰上这种事的。前面有支队伍会合上,我们得停下来等人群过去。」
哥哥抚摸坛身:「他应该也会安分耐心的等待他们过去。也许他也有兴趣在这最后一天想想若还可以,要投给谁。」哥哥笑了起来,「是我们久没回来的人碰上这幕感到很新鲜吧。」
车子远离人群,顺畅往金山,假日的高速公路,车流不算拥挤。
「你为什么不说话?」哥哥问。
在汐止那一带,窗外有山峦。山势往北绵延。
安静才适合陪伴骨灰坛的气氛,不是吗?他心里这样想,说出口的却是:「我在想那些为了选总统而激情的人群,一定是为了某些政治理想而愿意走出家门,放弃假日投身街头。为了总统人选如此激情,走出台湾,在国际上这又不算是个国家,正式组织都不能以国家名义参加,我在外馆工作,在国内叫驻外外交人员,在当地国,除了少数需要经济协助的邦交国,我们的外馆却只是个办事处,没有被当正式的外交使节馆,没有与其他国家外交人员相同的礼遇,这样的处境很模糊,很艰难,但没有谁能改变,这样的国家身份不明……」他心里想的是,没有身份,在正式场合没有被认同的身份,他不在外馆工作,也是一种解脱,不能个人和工作都是一种模糊的状态。但他接着说:「我们是住在外头的人了,在这里又不适合大放厥辞!」
往山上,阴云罩顶,哥哥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骨灰坛,现在换成哥哥沉默,山坡弯弯曲曲,他也伸手护着坛子,冷凉的石材,彩纹温润。快抵达时,哥哥最终说:「他们这代人一个一个走了,时代会翻转,我们远离家乡,已经翻转了自己的时代,这个地方再好再坏,我们或许没有在地人感受深刻,但总有一份感情,希望它是好的,住在这里的家人也平安。不是吗?」
第25章在北极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