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么运动,散步不就运动!能走动就不错了。」爸爸语气激动,随后又叹了口气,「当然,像我这年纪的,有的还健康得很,到处游玩,有的在老人院里受别人照顾,有的已经先走了,我就说我还很好嘛,还能见到你。哥哥也很久没回来了,怎么不回来呢?」
「哥哥学生多,走不开吧!」
「想走还是能安排。他身体好吧?」
「好得很,爸爸不必担心。」
「你们好就好。在国外处事还是要小心,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
「环境很单纯,我们都还好,即使是自己的地方,也不保证没事的。」这话说起来,若是小时候,可能算顶撞,爸爸会扫来一只飞鞋,但现在爸爸是个老人,他不再怕他。
「在人家的地方,就是要安分,出了事谁保护你?你也交代哥哥,生活单纯就好。」
爸爸的语气柔软,直盯着他,老人关心的眼神已经混浊,但透出慈爱,服务生送来茶点,他替爸爸倒茶,等爸爸饮了几口,他便把真正想知道的说了出来:「爸,他们对你好吗?」
「都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可以的,过得去,过得去。」
这个老人好像就这样让人放心了,可是老人把帽子压低了一些,拿手去擦眼窝子,手指上沾着泪水的湿濡。
「爸。」爸爸没反应,「爸,要把你接回家吗?」
爸爸干咳两声,清清嗓子说:「你妈不会愿意,我也不习惯。」
窗外的车声透过玻璃仍听得很清楚,他玩味那句话,巿嚣在建筑间交互反射而不断扩大,他对父母的印象却逐渐缩小,终至只有他们几次激烈的争吵,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记忆的扩大,而他们分居是事实,摔碎的镜子终究是碎裂的。但他仍说:「妈交代我要记得来看你。」
爸爸没有回应,任窗外车声如洪水滔滔,他坐在爸爸面前静静看着他喝茶,爸爸的帽檐始终掩蔽眼里的表情,他无意跟爸爸提他要开餐厅的事,他可以做主,不打算有别的意见横生枝节,他们的话题换成台北的天气和美国他住的地方的天气,是的,很冷,要烧很多的热气,用掉很多电。喝了茶的爸爸有点昏昏欲睡了,这个脸型略方的爸爸有任何疑心他不是他真正的孩子吗?他看得出他的脸型和神气和干爸比较像吗?不管爸爸知不知道,爸爸始终没有表现出嫌弃他的样子,见面时仍是位会关心儿子生活需要的父亲。爸爸的昏昏欲睡使他没有谈兴,他送爸爸到住家楼下,替他按了电铃,这样一位似乎小了一号的老人站在电梯内是黯淡无光的,如果他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何至于此?
走在街上,冷风飒飒,时间还不晚,他口袋里有一张便条纸,上头写了一家老人安养院的地址,他走到往淡水的捷运站,这条捷运才开通一年,取代原来的火车,老人院在淡水的某条街上,这是同事若水交给他的地址,他要代替若水去探望她的父亲。那时拿到这张纸条,他心里闪过纸条上的地理画面,许多年,他刻意隐藏在心里某个角落,为了实践对同事的承诺,这个地理又浮现脑海。
过去他常骑摩托车来往淡水与北投之间,靠海的那边,火车缓慢的行走着,如今火车轨道的位置换成高架的捷运,完竣的捷运工程疏通拥挤的交通,但城巿像换了衣服让人陌生,他坐在车厢里望着淡水河,感觉过去火车沿河行走的光景,已遥远不可追,但真有那么远吗?时间若折算成建物的外貌,那么他下了淡火捷运站所见的站前新建筑,不管过去那个旧光景是三年五年,新建物和新商业聚落都使那三年五年成为陈旧的历史,凡消失的都是悠远的,他有说不出的怅然,这是个新社区,那条朴素的通往学校的小路,成为商店街,逛街的人潮拥挤,没有一个足迹通向往日的印象。
他招了出租车,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个山坡上宁静的安养中心,和民宅相邻。他登记了访客身份,看护人员带他来到一个走廊,走廊两侧分隔数个房间,他来的这间有一个教室那么大,左右两排床,共有十二张床,十二个老人,都是男性,大部分躺着,有的坐在床边的轮椅,轮椅的对面是张可折叠的椅子,床与床间没有布帘,男人们也没有交谈。药味、体味、床单的漂白水味、尿骚味搅和为混浊的空气,老人们深重的呼吸、喘息和咳痰的声音彼此交响,躺在床上的有的张开嘴巴呼吸,两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坐着的有的垂着头,有的没有目标的盯着前面。若水的父亲在第五床,他走过去,老人躺在床上,两颊凹陷,皮肤干皱,眼睛睁得很大,看着走到床边的他。女看护帮忙把老人扶坐起来,一边将床的上部摇高,一边说:「冷伯伯,有人来看你咯!」冷伯伯盯着他,叫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名字。他坐在床边的椅子,望着这位冷伯伯,冷伯伯也望着他,忽然又叫他另一个名字,还问:「你知道我手上这支表有多贵吗?你妈妈省了很多钱买给我的。」冷伯伯手上并没有手表。他问冷伯伯:「你是说若水的妈吗?」冷伯伯马上回答:「若水的妈死咯,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