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说:「我这样子像在找什么吗?」
好像挑衅的语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里并没有人想向她挑衅啊!
那女孩注视着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大家都在考试,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更感好奇,她又来做什么?听她的口气好像很紧张,倒给了他娱乐效果,他说:「考试有什么好紧张的?会就会不会也是自找的。我来找一本书,我有社办钥匙。你又为何在这里?你在哪个社团?」
他一面说着,两人一面往出口走,毕竟社办中心灯光全暗,黑漆漆的,想着就觉阴凉。走到出口,她说:「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
她说的时候眼神扫过他,那么冷静又蕴含着什么?让他的心湖晃漾不已。他建议她,不如来校刊社。
几天后,他得知校刊社有位新进社员,他向校刊主席争取将新近社员编到他的组上,因为他负责文艺周报道,而文艺周活动多,需要人力分别采访。主席同意这个建议。他给这位新社员发了信。没有疑问,他知道是她。那位他建议参加校刊社的女生。
这位叫祥浩的女生第一次来社办时,大家正闹哄哄的辩论着什么,他看到她,证实是她,仍感到很惊讶,心里像给一枝箭射中靶心,难以言说的喜悦,好像要确认万无一失似的,他问她:「你是祥浩?」
祥浩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向他点头,他请她坐到他身边,他心里的直觉反应是他要她在他身边。那刻起,他心里感到有安顿感,却又那么不确定他该不该向她示好,只是感到有她在身边,他的心情是放松而踏实的,但也隐隐浮动着不安,感到这位女生会扰乱他的生活。他不断跟她讲话,以镇定自己不安的情绪,但社办的谈论声像蛙鸣般聒噪,他邀她走出社办,穿过幽暗通道走向阳光明媚的草坪,那阳光似乎打醒了他,让他从对她的幻想中回到现实环境,他脸色凝重,想着自己有没有追求一位优雅女性的条件。
在阳光下,脸上的表情无所遁形,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泄露了什么,让祥浩像小女生那样追问他:「你为什么来校刊社?」祥浩的眼神在阳光下是充满疑惑的深宫,在浑圆的黑瞳里,他看到自己严峻的脸色。
这简单的问题,对他来说有一个复杂答案,但他无意解释,只跟她说:「爱玩吧?试试不同的经验。」他只能这么回答,他无法在这个时候跟她说,为了了解父亲工作的环境氛围,为了像父亲那样成日和文字混在一起,为了从文字去了解为何父亲可以大半辈子和文字混在一起,为了,他此时知道了另一个原因,为了,注定与她相遇。
沿路的杜鹃无花,但他心里开了许多花,他看着她不知不觉又笑了,觉得祥浩身上有花香,她整个人就是一朵花,他跟着她走,只为了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他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个南部来的女孩却占据他的心灵,她眼里有纯净的神色,也带点忧伤,她有股奇特的吸引力,让他常常想起她瘦削的身影、冷中带热的神情变化,有时他想挥掉这影子,却越是想起她。控制不住的时候,他会找理由去找她,或经过她宿舍楼下或教室,看可不可以刚巧遇见她。有几次,他看到她与土木系的男生走在一起,他轻易就打听到那是登山社的社员梁铭,在社办中心有时会碰面,彼此还会打个招呼,但从没攀谈,他看见祥浩在梁铭的伞下亲昵的走在一起,便不想跟他攀谈了。他想念她又不想让她的身影困扰他时,会去舞蹈社的空间练舞,由播音机播出的曲子把他带离现实世界,他的脚动起来,全身的肌肉都投到音乐的节奏里,跳舞时世间的事不带烦恼的色彩,不带欲望,没有执着,没有牵挂,所有的汗流尽,烦心的事也释放了。虽然明知舞后的那个现实世界,会在心里形成一个比之前更深更热的烙印。
文艺周接近尾声,校刊社的撰稿工作也接近完成,而文艺周后也将是学期末的来临,文艺周的最后一个节日是民歌演唱,他从演唱名单中看到祥浩参加,那晚他到达会场,看到围在祥浩附近的是梁铭和他们一伙的朋友,他到二楼去,居高临下观察着文艺周落幕的节目,他更渴望听到祥浩的演唱,他从来不知道她对唱歌有兴趣,一度还怀疑这个报名的女生是否就是她。几个人唱过后,祥浩上台了,枣红色缀着蕾丝小花的洋装让她更显苗条,透露着一股成熟的韵味,聚光灯将她整个人打亮,她的音域宽广柔美,在整个活动中心回绕,现场沉浸到她歌声的氛围里,她唱〈橄榄树〉,那带着流浪况味的,远离家乡去到一个自由吸呼自由奔腾的理想的远方,犹如梦般,幻想另一个美好的所在,他们的人生也会有一个美好的所在吗?他的远方又将在哪里?自从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后,在家里他顿觉是个局外人,与家人的关系彷如是一种断裂的关系,而悬崖早就在那里了。他该往哪里去?这不是他完整的家,他有一种飘浮感,不知自己应着落何处。祥浩的歌声已带他去了远方,是的,应有一个理想的远方是他该去的,在那里,他会独立而自在,找到安顿的温馨感。他看着她专注唱歌的神情,难以克制的好想拥抱她,他想带她去那个远方。歌声止于细长的对远方的期待。掌声与喧哗让整个空间好像充气的气球要飞腾起来,闹哄哄的,祥浩下台到人群里,梁铭向前抱着她,还塞了一把花到她胸前,低头亲吻她的发,祥浩的其他朋友也围上去,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在这颗腾空的气球里,他掉到一个黑幽幽的深渊,他一直以为他拥有什么,却是什么都没有,他的爱没有完整过,他走下阶梯来到室外,想到的是远在美国的哥哥,从小和哥哥共处一室,虽然相差六岁,但无数个共枕的夜晚才是他唯一拥有的亲密感吧,过去那些在电影院里与女生亲近的呼吸和探索,走向不了了之的结局,没有任何心悸的感觉值得回味,他想要的是祥浩那眼里的纯净与慧黠,但显然,他远不及一首歌在她眼里有分量。但,输给一首歌又如何,伤心的是,她在那梁铭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