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观点来自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
第84章
南下的轮渡上乱乱哓哓。
瘦苦的船夫背着沉重的纤绳,拉长了声音弓腰拉纤,那厚沉的绳子上仿佛隐隐透着无数肩膀磨出来的血色。这是一艘货轮,却塞进来了不少面色惊惶的流民——他们多数是从北方流落逃生,其中或有几位眼神格外坚定的绅士学子,也许是在血雨腥风中奔走援救的有志之士。
这艘船上还有一众更古怪的行人。
两个青年男子,带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和两个稍微年幼一些的男孩。他们衣着朴素,都带着北地口音,观其面目不像是一家兄弟姊妹,行动相随又不像普通同学好友。
他们还随身带的大小箱子,林林总总不下数十件,连推带拉,笨重不便。难道是什么值钱物什?有钱人怎么会弯腰在这轮渡里苟活。
“行李多了,船上空闲少,我们再给行李加钱。”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子对船长说,“实在万不得已,过封锁线的时候,或者有官兵来查——您也照拂一二,万万丢不得。”
船上人多眼杂,这一众年轻的船客,便轮番看管着他们大宗的箱子。
有时遇到风浪,船上颠簸得人人晕眩,河水与呕吐物的味道熏得船室里恶臭不堪,他们也总有一两个人,煞白着脸坐在行李旁边,手指牢牢扣着箱子上结实的麻绳。
一群痴人。有行人谈起他们的时候,总是会这样说。
同样来自京城的路人,也认得出这似乎是曾经名盛一时的哪个戏班——咳!时候真是变了,从前京城戏班南下巡演,从沪城唱到南都,多么风光,多么豪气!现在竟然塞在轮渡里逃难!
也罢,人头都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光景,谁还念着那臭唱戏的!旁人附和。
远处,道琴假模假样拿着筷子当鼓槌,梆梆敲着箱子的铜角唱嘎调,惹得庆昌班众人都笑弯了腰。
因为四下里国民激烈的抗争,每到被外国人侵占的渡口,对船客身份的盘查就格外恐怖。
铁链拖在甲板上嘎吱有声,枪托砸在肉身上发出闷响。柳方洲每每经过盘查,替全班的人拿过盖了印章的证件,总会向船下闲望一眼。
似乎是在梅城的时候,码头边的桅杆上高高挑着两只国人的头颅,眼睛仍然不甘地睁着——胃底一瞬间被恐惧揪紧,他赶紧转过了脸去。
城门底下挂着的从来不是叛贼小人的头。柳方洲夜里与杜若谈起这桩骇人的事,一时间又想起来王玉青那时冷静到有些绝情的话。
“那样的死,果然是不值得吗?”他这样问杜若。
这一日排到了他与杜若看顾行李。道琴和时喜年少不能缺觉,李叶儿也比两个人都小,因此出门在外,柳杜两个总是多劳少眠。
从小到大,都是杜若有问于他的时候多,在杜若面前,柳方洲也极少有流露出迷茫的时候。
就算有,也没什么——毕竟他们之间毫无隐瞒。包括他自己的脆弱、恐惧与茫然无措。
杜若彼时正在灯下翻看两本水渍斑斑的戏谱。
他们所携带的行李太多,总有看顾不及的时候,那只书箱就在众人不留神的时候从船舷掉了下去,好在当时轮船还在装卸货物,尚且能够湿淋淋捞上来,其中的书籍却已经狼狈不堪了。
杜若将那些书纸在晴天的时候晒出去,不厌其烦地翻动书页。
“师哥怎么会这样想?”
听到柳方洲的疑问,杜若放下手里的谱子,温声回答。
“师父那时觉得不值,如今的我也在觉得可惜。”柳方洲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前。
胸腔深处传来一声声沉沉的心跳。
“你说,项师兄他自己有后悔过吗?”杜若回握住他的手,又很快自问自答着说,“我想他从来都没有后悔。”
柳方洲任由杜若握紧了自己的手。杜若的手指沾了书页上的洇散的墨水,带着几丝潮湿的味道。
“既然他们自己都不曾悔过,我们这些人——因为他们的死,才能苟且活着的人,还能替他们惋惜些什么呢。”
杜若这样说着,拉起自己师哥的手在唇边吻了吻。
“不必想太多了,师哥。”他又劝慰了柳方洲一句,“我在这里。”
“嗯。”柳方洲也垂下眼睛,看向灯下摆着的戏谱,“原来是这本《桃花扇》。”
“是,《桃花扇》。”杜若向他身边凑了凑,“白天我晒书的时候,也在看这本子故事。”
“这戏里倒是有不少伤国忧民的句子。”柳方洲伸开胳膊揽住杜若。
杜若最喜欢亲密无间的依偎,很是信任地将头依靠到柳方洲肩上,发丝柔软地挠着他的耳侧。
“睡会吧。”柳方洲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我醒着呢。”
“我不困。”杜若也不躲,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咱们找点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