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窈夭当即俯身作呕,却只呕出一嘴的血。
尚且隔着一段距离,缭乱的火把,刀光反射的乱影,闪转腾挪和不断结阵的狄军,外加城楼上不时下来的凛凛箭矢,太乱了,分明什么都看不真切。
可她还是一瞬捕捉到乱影之中,最高也最醒目的那道身影,披覆金鳞玄甲,手持长戟,在夜色和厮杀中满身浴血。
像极了她此前昏迷的半个月里,
那场场持续不断的噩梦碎片。
“江揽州……”
她喉咙嘶哑得可怕,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
只听得穆言在马背上扬声大喝,“王妃不在狄人手中!”
“陛下,玄伦,王妃不在狄人手中!”
“她在穆言这里!”
先前陡然在旦曳城内见到薛窈夭,穆言震惊之余,想过让快马传递消息,也想过直接点燃信号器。
但此番并非两军作战,性质可谓全然不同。
没亲眼见到人,他们陛下恐怕未必能有准确判断力。想到玄伦早有部署,穆言也顾不得太多,直接将薛窈夭一并带上了。
至于她身边那男子是谁,穆言根本分不出心思顾及。
以一对百的倾轧搏杀,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江揽州闻声回头。
与之伴随的,又一波箭矢从城楼上悉数射下。
他反手格挡,却因刹那分心,被其中一支弩箭穿胸而过。
这样一幕映入眼中,薛窈夭当即从马背上掉落。
她仿佛被人扼住咽喉,无法呼吸,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奔去。
同一时间,“护驾!”
这一声厉喝,玄伦忍得近乎咬断了舌头。
霎时间,焰火信号冲天炸响。
黑暗中忽有万矢齐发,从四面八方破空而过,与之伴随的,尖叫,嘶吼,哀鸣,雪狼图腾熊熊燃烧,旌旗上血色飞溅,无数狄军被箭矢穿喉而过,从城楼上滚落下来。
身后远方,更好似有排山倒海的铁骑奔鸣。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动。
江揽州却是笑了。
面朝她的方向,在这满世界的喧嚣、冲杀、兵戈、血色、火光之中。
看到她的那一瞬,他像是松了口气,眉宇刹那舒展开来。
而后鲜血大口大口,从他嘴里吐出。
明明手握千军万马,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将图门坡碾作灰飞,可她在狄人手里,他便生生忍住了。期间玄伦几度想要违逆圣命,甚至后悔到,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也恨不能薛窈夭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整整十二天的星夜驰骋,像提前透支生命的树。
江揽州外表依然顽强挺立,内里根茎却全被掏空、折断。
此番又以一挡百,外加城楼上箭矢干扰,他显然已战至力竭。
这年的他有多强大呢,一双遮天之手,已经能够颠覆江山,血染皇城,足有逆倒乾坤之能。
然而人活于世,任何事情都可尝试斡旋,博弈。
唯独她。
他像被掐住七寸的蛇。
不敢以任何智计谋略,去赌狄人的耐性和她的安危。
撑下去,见她一面。
即便心知这是狄人的报复,“游戏”环节之一。
实在不行,以命换命。
彼时烽火台上飘荡的影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她曾经穿过的月色狐裘,漂亮裙裾。
知道她自幼爱娇,爱美,裙裾上的孔鸟图案,都是他亲自吩咐辛嬷嬷命绣娘们针针细致。
可也正是看到那裙裾的刹那,江揽州已经疯了。
此刻一身染血的战甲。
他终是单膝跪地,撑着长戟才勉强没有倒下。
除去方才那支弩箭,他左肩和腹部也被箭矢贯穿。
手臂、肩背、腰侧、则全是凛凛刀伤,严重处深可见骨。
脚下尸横满地,不断踉跄着,薛窈夭踩着血水,踩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狄人尸体,不知被绊倒第多少次,才终于扑到他面前。
“抱歉,阿窈。”男人原本伸着一只手,想要接住她,可姑娘趴摔在他的三步之外。
“是夫君没保护好你。”
曾经地下暗室,宝欢搜罗的那些被揉皱的纸团。
她曾看到他在上面,称呼她“吾妻阿窈”。
除此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江揽州不是唤她王妃,也不是薛窈夭。
而是很轻的一声。
阿窈。
他说抱歉,没保护好她。
她却什么都顾不得,张口便是声嘶力竭的,“来人,救命啊!医师,要医师,医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