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贝满女中回来后,吴道时敏锐地察觉到,吴灼身上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却又确切存在的变化。这种变化,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这种恐慌,源于一种失控感,更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份绝不能宣之于口的、对吴灼远超兄妹之情的隐秘爱恋。他越是在意,就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能捕捉到她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每一丝细微的异常波动。他像一个守护着独一无二珍宝的收藏家,如今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件珍宝内部悄然发生的变化,这种认知上的剥离感,让他坐立难安。
若说从前的吴灼,像一泓他自以为可以完全掌控的、清澈见底的山泉,那么现在的她,则仿佛变成了静默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涌动,藏起了他无法轻易窥探、更无法触及的心事。这种“看不透”,对他而言,比任何明确的外部威胁都更令人心悸。
最让吴道时感到棘手和无力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真正触及她的内心世界。
她依然会对他微笑,回应他的关心,但那种回应里,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无形的隔膜。他试图像以前一样,通过训诫、通过看似随意的闲聊去引导、去探查,却发现她的应对愈发滴水不漏,乖巧温顺之下,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的审慎和自我保护。他能感觉到她那深潭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源头,也寻不到一块可以投石问路的恰当石子。这种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却抓不住任何实证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暗中加强了对吴灼日常生活的监控,从学校到回家的路线,从接触的同学到购买的书籍,陈旻报上来的记录详尽却毫无破绽。她身边除了那个活泼得过分的林婉清,确实没有再出现任何可疑的人物,也没有发生任何超出常规的事件。
这种“正常”反而加剧了他的不安,因为吴灼的变化是如此真实而深刻,绝不可能是无源之水。这让他不禁怀疑,是否有一种更强大、更隐蔽的力量,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外,悄然影响了她?而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她依然会关心时局,但问题角度之刁钻、思考之深入,有时竟让他这个军统站长都需略加思索才能回答。她阅读的书目也变得更为艰涩。更让吴道时心生警惕的是,吴灼似乎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她作为妹妹的身份,进行一些极其隐晦的试探。
例如某次晚膳后,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哥哥,近日学校里流传一些说法,说日本人对之前学潮的事耿耿于怀,可能会暗中报复,尤其是针对像我们墨痕社这样……出了风头的。这是真的吗?”她问这话时,正低头小口喝着汤,语气轻描淡写。
但吴道时却立刻捕捉到了她话语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寻。他的心猛地一沉,这种试探性的关心,更像是在确认某种与她自身安危息息相关的信息。她是在为谁担心?这种联想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边,语气带着惯常的严厉,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严厉之下,掩藏着多么汹涌的惊涛骇浪:“专心吃饭。外面的事,有哥哥在,你无需操心。记住,谨言慎行,远离是非。”
吴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似乎多了一层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乖巧地“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但吴道时却感觉,她并未被完全说服,那份担忧和探寻,被她更深地藏了起来。这种“藏”,比直接的顶撞更让他感到无力与恐慌。
还有一次,他深夜回府,经过疏影轩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见吴灼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听到开门声,她受惊般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迅速将地图合上。
吴道时目光扫过那张地图,又落在她故作镇定的脸上,心中的疑云和妒火交织着升腾。她看地图想找什么?想确定谁的位置?那个可能存在的、让她如此挂心的人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变化与某种巨大的秘密或情感冲击有关,而这秘密或冲击的源头,被她和周围“正常”的环境完美地隐藏了起来。这种无法掌控、无法洞悉的感觉,对他而言,是一种酷刑。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拢了拢鬓发,动作看似温柔,指尖却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夜深了,早些休息,免得胡思乱想。”
吴灼垂下眼帘,轻声道:“知道了,哥哥。”
吴道时看着她顺从的模样,心中的不安和那种属于独占欲的焦灼却丝毫未减。她此刻的沉静和顺从,更像是一种在巨大压力或秘密之下,被迫迅速成长起来的、小心翼翼的伪装。而这伪装的背后,是否藏着另一个他无法企及的身影?这个念头让他几乎失控,也让他坐立难安。
这种“知道她心中有人,却不知那人是谁”的状态,比明确的敌情更让他焦灼难安。它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一端系在吴灼身上,另一端没入无尽的迷雾,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抓住线头,更无法将那个隐匿在迷雾中的影子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感觉,自己正渐渐失去对妹妹内心世界的完全掌控,而这一切,他的直觉尖锐地指向那个如同幽灵般盘旋在北平上空的“猎户”。
吴道时坐在砺锋堂书房内,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恐慌,如同暗河深处的淤泥,正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漫上来,他清晰地察觉到,她的心里装进了另一个人。这种察觉,并非源于任何确凿的证据,而是来自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混杂着他那份不可告人的、过于敏感的关注。
他会注意到,她有时在读书时会突然停顿,目光飘向窗外,眼神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担忧与某种柔软牵挂的复杂情绪,那不是对时局或学业的忧虑,更像是对某个特定人物的牵肠挂肚。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反复划着某个不成形的图案,睫毛会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
这些细微至极的神态变化,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敏锐地捕捉到,让他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一个看似最不可能,却又最合理的人选——沉墨舟。
此前她被他逼问曾脱口而出的名字,贝满女中的前国文教师。那个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的男人,曾与吴灼有过一段不短的师生之谊,更重要的是,他精通摩斯密码,此时正远在东瀛学习不着边际的东洋史。
一个精通密码的国文教师,一个恰好在猎户活跃前后东渡日本的人。这真的是巧合吗?
理智告诉他,沉墨舟远在东瀛,与贝满女中、与吴灼,早已断绝了任何明面上的联系。他安插的人从未汇报过异常通信。
在经历父亲逝世,家族剧变后,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她最靠近的那个人,而一个和她分隔两地、远在海外的人,如何能让她露出那般牵挂的神情?
但另一种更深层的直觉却在骚动。沉墨舟的离国时间点,与猎户这个神秘代号开始活动的时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更重要的是,沉墨舟作为吴灼曾经的老师,有充足的机会在她心中埋下种子。如果他真的是猎户,那么吴灼如今的变化,是否正是对那个远在天涯的老师的回应?
这个联想让他心如刀绞。是沉墨舟吗?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猎户?或者,这两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查!
他眼中寒光一闪,重点查沉墨舟!他在日本的一举一动,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按下通话器:陈旻!
陈旻应声而入,察觉到书房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所有关于'猎户'的线索,优先级提到最高。吴道时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动用一切资源,我要在日本人之前找到他!
是!属下明白。
等等!吴道时转身,目光锐利,我需要知道沉墨舟在东京的一举一动,交往人员,所有可疑联络,我都要知道。
陈旻心中巨震,处座竟然直接锁定沉先生为怀疑对象?
属下明白。陈旻低头退出。
书房重归死寂。
吴道时站在窗前,夜色如墨。
一个精通密码的国文教师,一个让他妹妹牵肠挂肚的男人,一个可能是猎户的嫌疑人。
这叁重身份在沉墨舟身上的重迭,让吴道时心中的恐慌与妒火交织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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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
顾兰因撑着油纸伞,刚走出贝满女中的校门,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至身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陈旻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顾先生,”陈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处长想请您喝杯茶。”
顾兰因握着伞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面上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略带讶异的温和笑容:“吴处长太客气了。只是不知,处长今日为何有如此雅兴?”
“处长只是有些关于学校风物的小事,想向先生请教。”陈旻的回答滴水不漏,已下车拉开了后座车门。
顾兰因心知无法推脱,微微颔首,优雅地收伞上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息,一如它主人给人的感觉,冷峻而难以捉摸。
车子并未驶向什锦花园,而是来到了城中一处僻静的茶社。雅间内,檀香袅袅,吴道时早已端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的红泥小炉上,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今日未穿军装,一身深灰色长衫,目光沉静,却比往日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顾先生,冒昧相邀,请坐。”吴道时抬手示意,亲自执壶,为顾兰因斟了一杯热茶,动作从容优雅,仿佛真的只是一次闲适的茶叙。
“吴处长太客气了。”顾兰因含笑落座,双手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她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
茶香氤氲中,吴道时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随意聊起了近日的天气,北平的文坛轶事,甚至问及了戏剧社近期排演的剧目,语气平和,如同一位关心教育的开明绅士。顾兰因小心应对,言辞得体,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终于,吴道时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灼灼近来似乎沉静了不少。可是学业上遇到了什么难题?还是……学校里有什么烦心事,让她受了影响?”他端起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似随意地落在顾兰因脸上,那目光却犀利的试图剖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顾兰因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机锋开始了。她轻轻放下茶盏,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思索之色:“处长观察入微。灼灼近日确是比往常更沉静些,读书也愈发用功。至于烦心事……”她微微蹙眉,沉吟道,“或许是前番《墨痕》特刊惹出的风波,让这孩子心有余悸?又或者,只是年岁渐长,心思自然变得深沉了些?少女心事,本就难测。”
吴道时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杯边缘:“是吗?我还以为,是她结识了什么新朋友,或是受了哪位……故人的影响。”他刻意在“故人”二字上放缓语速,目光如蛛网般细细笼罩住顾兰因。他注意到,在她作答前那几乎无法捕捉的瞬息凝滞,以及她端起茶杯时,指尖那较之前更为细微的紧绷。
顾兰因借抿茶的动作略作缓冲,放下茶盏时笑容温婉依旧:“处长说笑了。灼灼平日交往的都是校内的同学师长,规矩得很。至于故人……自沉先生东渡后,似乎也并无其他故人与灼灼有太多往来。”
吴道时心中冷笑。‘并无其他故人’?此话说得太过绝对,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宋华卓不算故人?她顾兰因自己,不也算是“故人”之一?她急于将“故人”的范畴限定在“沉墨舟”一人身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破绽。
吴道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声。他不再迂回,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顾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近日北平颇不平静,有些魑魅魍魉在暗中活动,比如……那个搅得满城风雨的‘猎户’。先生交游广阔,耳目灵通,不知可曾听过什么风声?对此人……有何看法?”
顾兰因神色坦然中带着忧愤:“‘猎户’?自是听过。此人神出鬼没,能让日寇焦头烂额,是位了不起的义士。只可惜,兰因一介女流,身处校园,实在无从得知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