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旻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两日,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便放在了吴道时的案头。
“处座,”陈旻立正汇报,语气谨慎,“关于大小姐近期的接触,除了已知的贝满师友,有两处新的、较为规律的活动轨迹。”
吴道时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说。”
“第一,是医院。大小姐近期,大约每隔十天左右,会去一次协和医院。并非看病,而是进入住院区,停留时间约一小时。”陈旻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人侧面了解过,贝满女中近期确实应红十字会请求,开设了临时的战时护理选修课,鼓励学生参与志愿服务。大小姐似乎是报了名。”
“护理课?志愿服务?”吴道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符合教会女中的慈善教育传统,也符合当下战时的社会氛围。但他本能地觉得没那么简单。
吴灼为何突然对护理感兴趣?这和她执着于电机工程有什么内在联系?还是说,这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会体验”?
“她去的是哪个科室?接触的是什么人?”
吴道时追问,不放过任何细节。
“主要在普通内科病房,接触的多是伤兵和贫苦病人。行动有修女带领,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义工。”陈旻回答。
吴道时沉吟不语。医院的背景看似干净,但人员混杂,正是情报传递和隐秘接触的理想场所。他不能排除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伪装。
“第二点呢?”他暂时按下医院的疑点。
陈旻的神色略显凝重:“第二点,关联到清华大学。我们确认,大小姐确实通过某种途径,接触到了清华无线电研究所的任之恭先生。”
“任之恭?”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名字让他瞬间警觉。任之恭是清华电机系的顶梁柱,国内无线电领域的权威,更是他之前怀疑沉墨舟可能借用的“跳板”之一。“她怎么认识的任之恭?具体接触情况?”
“具体结识过程还在查证,但接触方式……似乎是通过医院。”陈旻翻看了一下记录,“我们的人注意到,有一次任先生去协和医院探望一位生病住院的同事,时间上与大小姐去做义工的时间有重迭。
虽然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在医院直接交谈,但此后不久,大小姐就去清华园听过任先生的一场非公开的技术讲座。讲座主题是‘短波天线的最新进展’。”
医院……任之恭……讲座……
这几个词在吴道时脑中飞速串联。
一个看似偶然的医院邂逅?还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偶遇”?
任之恭这样级别的学者,去探望同事是常事。吴灼做义工也是合乎情理。但两者在时间地点上的重合,以及后续吴灼顺利接触到高深专业讲座的结果,让吴道时很难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吴道时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旻,突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沉墨舟和任之恭之间,之前可有过什么交集?”??
??陈旻似乎早有准备,立刻答道:“处座,根据我们掌握的清华内部往来档案,沉墨舟与任之恭先生确曾有过公开交集。约一年前,文学院曾举办一场跨学科的‘科学精神与人文视野’系列讲座,沉墨舟主持过一场,邀请的主讲人正是刚从美国归来不久的任之恭先生。当时只是一次常规的学术活动,公开记录显示两人仅限于会议礼节性交流。任先生长期在美,回国时间不长,从现有信息看,二人之前应无深交,之后也无频繁往来的记录。”
陈旻的调查止步于此,他看到的是一条看似合理的、由“志愿服务”引发的“学术机遇”链。但吴道时几乎立刻穿透了这层表象——以任之恭的身份和地位,绝无可能仅因一次医院偶遇,就轻易允许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中学生进入他的核心学术圈子。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分量足够的引荐人。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吴道时的思绪:沉墨舟!
是了,只有他!沉墨舟与任之恭同属清华体系,??尽管陈旻认为他们“无深交”,但恰恰是那次公开讲座的主持与受邀关系,为沉墨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接触由头!
沉墨舟在贝满的特殊地位和其展现出的深不可测的人脉网络,他完全有能力、也有动机,以那次学术合作为契机,与任之恭建立联系,进而为吴灼铺设这条通往学术高地的捷径。
他先引导吴灼对无线电产生兴趣,再??利用与任之恭那层看似浅薄、实则足以开口请托的“学术同僚”关系??,暗中牵线,让她得以接触到任之恭这样的顶级学者,接受更专业、更前沿的指导。这一切,都包裹在“志愿服务”和“学术讲座”这些光明正大的外壳之下,天衣无缝!
陈旻不知道的是,那场医院里的“时间重迭”,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极有可能是沉墨舟精心计算好的安排,目的就是为吴灼与任之恭的“自然”结识创造一个合乎情理的环境,以便后续的接触顺理成章。
而陈旻查到的,只是这条暗线浮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这更像是一条被精心铺设的路径:通过看似无害的公益活动作为掩护,创造与目标人物自然接触的机会,进而获得进入核心学术圈子的门票。
而那只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手,无疑就是沉墨舟!
“贝满女中开了护理课……”吴道时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这课程开设的时间,可真是‘恰到好处’啊。沉墨舟,你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吗?用公益做幌子,为她铺路,真是……煞费苦心!”
他几乎可以肯定,沉墨舟这只“琢玉”的手,已经通过任之恭这条线,更深入地介入并影响着吴灼的专业方向选择。从摩斯密码的启蒙,到引荐给顶尖学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自然、如此隐蔽,却又如此精准地契合着吴灼展现出的兴趣和天赋。
“继续查!”吴道时声音冷冽,“重点查沉墨舟与任之恭之间的确切关系!查清那场讲座的具体发起人和邀请渠道!还有医院那边,增派人手,我要知道她每一次去医院的具体行踪,接触的每一个人!”
“是!”陈旻领命,快步退出。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吴道时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医院和任之恭,这两个新出现的节点,如同棋盘上突然落下的两颗棋子,虽然增加了局面的复杂性,但也让他隐约看到了对手布局的更多脉络。
而沉墨舟作为连接这一切的枢纽,其形象在他心中愈发清晰,也愈发危险。
沉墨舟的“琢玉”,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系统、更为深远。这不仅是在培养兴趣,更是在为她铺设一条通往专业高地的隐形阶梯。
这场博弈的层次,再次提升了。吴道时知道,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才能拆解这环环相扣的布局,并找出那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推手。
而吴灼,在这盘棋中,已经不仅仅是一枚需要保护的棋子,更是一个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变量。他必须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掌控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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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什锦花园的亭台楼阁之上。书房里绿色罩子的台灯,光线被厚重的灯罩聚拢,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将相对而坐的兄妹二人笼罩其中。
吴道时没有坐在惯常的主位,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吴灼的正对面,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映出的灯影,以及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将那份成绩单轻轻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灼灼,贝满的成绩,我看到了。”他顿了顿,指尖在“数学甲上”和“物理甲上”那几个字上点了点,“很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吴灼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成绩单上,没有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缩。
“我记得,你从小更喜欢诗词歌赋,父亲书房里的《昭明文选》,你十二岁就能背诵大半。”吴道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在短短一两年内,对这些符号和公式,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甚至……超越了你的旧爱?”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是谁,在你身边,提到了任之恭?是谁,给了你清华内部的课程大纲和历年考题?是谁……引导你,或者说,影响你,走上了这条截然不同的路?”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书房里只剩下兄妹二人轻微的呼吸声。
吴灼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审视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闪躲,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坚定。她没有直接回答那些具体的问题,而是轻轻开口,声音清晰,却像淬过火的钢:
“哥,没有人影响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在??自我淬炼??。”
吴道时瞳孔骤然收缩,敲击桌面的手指瞬间僵住。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不是推诿,不是辩解,而是一个如此抽象、却又如此沉重有力的概念。
“自我……淬炼?”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