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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池劫 第16节(2 / 2)

“……”闻禅,“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擦干了头发,裴如凇去旁边洗手,纤云过来替她将长发松松挽起,免得闷热。闻禅想起一事,道:“对了,今天去的农户家有刚熟的野樱桃,给你带了一点,纤云。”

纤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裴如凇眼里带起三分笑意,玩味道:“特地给我的吗?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

他故意把“特地”两个字咬的很重,仿佛抓到了她口是心非的证明,如果他背后有尾巴的话,此刻一定已经摇出了残影。

纤云端来一只白玉盘,裴如凇的视线落在那盘鲜红滚圆的小樱桃上,目光微微一凝。

闻禅:“喏,特意给你摘的,把人家的树都薅秃了,裴公子请用吧。”

裴如凇拈起一颗樱桃,神情有点奇怪:“我……曾经跟殿下提起过那件事吗?”

闻禅莫名道:“什么事?”

“我以为殿下说的,是那种长茎的樱桃,没想到是这种。”裴如凇盯着手中的樱桃,眉间浮起一点怅然之意,“我年幼时,从院子到书房的路上有一棵樱桃树,每年暮春时都会结满这样的樱桃。”

“我每天去书房念书时都会看见那棵树,有时撞见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摘樱桃,心里很羡慕,也想尝一尝,但身边人都说只有鸟雀和仆人才吃那种野樱桃,就像野菜一样,身为世家大族的公子,不应该贪图那点低贱之物,会低了自己的身份。”

裴如凇自小被家中长辈按君子标准培养,规行矩步,衣冠寝食都有严格礼节,吃的水果也都是洗净切好去核再端到他面前,一碟不超过十口,不可贪凉,不可多食。

裴家这样的高门贵族,想要什么鲜果都能设法弄到,更不缺那种个头饱满的红樱桃,但裴如凇偏偏就想知道“野樱桃”是什么滋味。

“后来有一年春天,大概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我母亲到院中来看我,悄悄递给我一包用手帕包住的樱桃,是她在路上摘的。”

“那些樱桃已经熟透了,有的一碰就破,把她的手帕染成了红色,但是每一个都很甜。”

“我娘是江南出身,随父亲迁居京城后便因为水土不服而抱病,生下我后身体更加不好,常年卧病修养。我祖父觉得她无力抚养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大约两三个月能见到她一次,其实跟她一直都不太亲近。”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她每天都会提前等在在我去书房的路上,就为了看我一眼。她注意到我在看那些樱桃,又不敢去摘,就自己偷偷摘了一些,拿过来送给我。”

“她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被关在深宅里,按名门淑女的做派长大,有时候特别羡慕那些能翻墙爬树下水摸鱼的孩子,所以她能理解我,那不是错。”

她说:“不要怕,你要好好地长大,等你足够强大了,就能得到自由。”

裴如凇幼小心灵里积累的很多褶皱和委屈,于是都被这“理解”两个字轻轻抚平了。

他的母亲一生都是金笼之鸟,离开了娘家,嫁入了夫家,困于体弱,始终不得自由,但她给了裴如凇勇气,让他得以正视自己的渴望。

“后来呢?”

裴如凇笑了一声,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完全是出自常年规训形成的习惯:“后来我把那些樱桃种子埋在窗下,想种出一棵樱桃树,但是并没有成活。”

“母亲给我樱桃的事被身边仆人告到了祖父那里,他叫我去书房,把尚书《旅獒》一篇抄了三十遍,等我抄完出来时,那棵樱桃树已经被连根拔了。”

闻禅小时候跟着太傅读过四书五经,虽然平时用得不多,但大概内容还记得——《旅獒》里有个著名的典故,叫做“玩物丧志”。

“太牵强了,这跟玩物丧志有什么关系?”闻禅无法理解,“几个樱桃而已,你们家又不是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犯得着这么节制吗?”

“玩物丧志也好,任性妄为也好,罪名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他只是找个由头教训我罢了。”裴如凇淡淡地道,“诗礼之家嘛,又是嫡长孙,自然不能随便拿棍棒招呼,而且事关我的生母,祖父也不好表现的太强硬,否则弄得像是抢孩子一样,传出去于他老人家名声有损。”

“再然后——”

他面上的笑意终于消失殆尽,深深吸了口气,稍微偏开了脸。

“再然后,那年冬天……我母亲就病逝了。”

闻禅想起成婚后她第一次到裴府拜会时,看见那名跟在裴鸾身边、举止端庄的雍容妇人,裴如凇唤她“徐夫人”,裴鸾干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介绍说那是续弦徐氏,裴如凇的生母早已过世多年。

前后两世,她都没有问过裴如凇生母的详情,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因病早逝,她很清楚面对父亲的续弦是什么心情,所以没有必要为了好奇心去戳裴如凇的伤疤。

直到今天,闻禅才终于听见了裴如凇亲口提起当年往事。

樱桃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这种樱桃皮薄核大,没什么果肉,像石榴籽一样只能尝到一瞬的酸甜,但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这碟野樱桃,如果不是她……

除了闻禅,大概也不会有别的公主对这种野樱桃感兴趣,更不会把它当成礼物,专程从城外带回来与他分享。

“你如果喜欢,可以把种子埋在花圃里,看看能不能种出来。”闻禅没说什么安慰的客套话,只是给了个提议,很随意地闲聊,“但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得到你的樱桃。”

裴如凇问:“那殿下会陪我一起等吗?”

“不然呢?”闻禅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这是我家。”

裴如凇:“……”

他睹物而生的怅惘莫名被闻禅一句话扫了个干干净净,看在她这么会安慰人的份上,裴如凇决定再告诉她一个秘密:“还有一件事,当初殿下选婿时,我父亲曾以裴氏和苏氏已有婚约为由,向陛下推拒尚主。”

“他说是我母亲与苏氏夫人互换信物、指腹为婚,但实际上在裴家的规矩下,纵然是生母也无法擅自决定嫡长孙的婚事。婚约是我祖父授意而为,只不过不想背上逃避选婿的罪名,拿我母亲当借口而已。”

“裴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看似规矩森严,但总有些人可以超脱于规则之外。我母亲说过,等我长大了就会有自由,可长大之后才发现,所谓自由,也不过就是从一个小笼子,换进了一个宽敞点的大笼子。”

“入朝为官,联姻苏氏,维护裴家……沿着家里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或许等到我变成裴老太爷的那一天,才会得到我想要的‘自由’吧。”

闻禅被“裴老太爷”逗得笑出了声,裴如凇无奈地看着她,眼中却闪烁着隐约笑意:“我不是抱怨裴家,毕竟我做了快二十年的长公子,享受这个名分带来的优渥生活,为裴氏奉献一切也是理所应当,但坦白说,听到殿下选我为驸马的消息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从天而降的“强取豪夺”,在裴如凇如白纸一张的人生中横飞一笔,有些人看来是污点,在他眼里却像是一道被打碎的缝隙。

“为裴家奉献可以,奉献一切应该不太可能。”

闻禅理所当然地道:“毕竟不管你家把你许配给谁,最后都会被我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