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网站首页 > 昆池劫 > 昆池劫 第16节

昆池劫 第16节(1 / 2)

杨廷英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向闻禅一一道来。

他做官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更别说在兆京定居,双亲都还居住在乡下老家。昨日听说母亲生病,杨廷英便向御史台里告了两日假,回乡下侍奉母亲。今日动身回城时,他途径一户人家,看见院子竹篱毁坏了大半,满地鸡鸭乱飞,屋内哀哭声不绝,还以为是遭了强盗,好奇之下进去询问,一问才得知城阳长公主在十里外的落花山下建造了“倾金园”,日前别业落成,因园中杂役人手不够,便纵容家仆到乡里强掳农家子女为奴婢。

杨廷英的人生信条就是与不法权贵斗争到底,一听说那群家丁刚离开不久,也不管自己孤身一人手无寸铁,打马奋起直追,终于在城外截停了长公主府的车马。

对方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自然不怕他一个小小御史,若非杨廷英拦在车前,警告他们“若想离开先从本官尸体上跨过去”,这会儿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闻禅招手叫程玄过来:“去问问那些孩子,父母是谁,家在何处,是不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城阳公主府领头的管事在地上呜呜直叫,这时车上另下来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丝绸袍子,看起来也是管事之流,扑通跪到闻禅车驾前,叩首哀求道:“小的们罪该万死,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殿下的大驾,求殿下看在长公主的情面上,饶了小的们一回!”

城阳长公主是天子的姐姐,先帝最疼爱的小女儿,下嫁开国功臣杨兴嗣之后、关国公杨弘。她是先帝老来得女,备受宠爱,出嫁时皇帝赐下嫁妆无数,关国公府上下对其也极为尊敬。而且今上登基时,公主潜令宫使提前将消息告知王府,皇帝感念她的拥护之功,对她礼遇优渥,更令太子娶杨氏长女为妃,城阳长公主的权势由是坐大,京中诸公主都隐隐以其为首。

前世杨廷英被家仆用马鞭打伤了脸颊,上书弹劾城阳长公主不法之事,皇帝却被进宫求情的长公主闹得没办法,最终只令她将强掳来的子女送还父母,并未追究罪过。杨廷英却因此被长公主记恨,不久便找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地贬到了西川华州,一去又是三年。

在挑选对手时总能在万军之中精准地找到最不好对付的那个,这简直已经成了杨廷英的天赋。

闻禅没搭理那男管事,任由他跪着,程玄询问了一圈,回来禀告道:“殿下,奴婢问过了,都是附近乡里的孩子,有的是被父母卖了,也有的被强抢来的。”

闻禅点了点头,那管事捕捉到一两个字音,立刻支起脑袋,大声狡辩道:“殿下明鉴,小的们奉长公主之命采买奴婢,这些孩子都是父母自愿卖给公主府的!钱货两讫,绝无强掳之事,殿下切勿轻信那人的一面之词!”

闻禅沉吟道:“有道理,事关长公主,确实不能光凭几句话就妄下结论。”

杨廷英脸色霎时一片灰白,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预感到自己这回难逃一劫。

“这样吧,”闻禅终于想到了好办法,拊掌道,“先捆起来,通通都捆起来。”

所有人:“……”

男管事崩溃惨叫:“殿下,冤枉啊!”

闻禅道:“将这些人移送京兆府,子远,你跟着去见何大人,就说这些人自称是公主家仆,不知道是不是拍花子的。再派个人去杨御史说的地方,问问附近乡民谁家丢了儿女的,到京兆府去报案。”

杨廷英目瞪口呆地目送侍卫们将几个家奴捆作一堆塞进马车,惊疑不定地望向闻禅的车驾,可惜隔着竹帘,他看不见公主的形容神情,只能听到她始终如一的从容语调:“杨御史。”

“臣在。”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余下的你不必再插手。”闻禅道,“在京城为官不易、百事艰难,这回算我送你个人情,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杨廷英倏地抬头:“殿下这是何意?是要臣全身远害,苟且偷安吗?”

闻禅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无奈的意味:“杨御史,这件事落在我这,无非就是和长公主之间有一点小误会,我们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陛下更不会加罪于我们;但如果由你来弹劾,长公主依旧不会怎么样,但你十有八/九会被踢到荒僻之地去,很可能就要在那里蹉跎一生。”

“这就是权势,也是现实,你不喜欢,但拿它无可奈何。”

“你不是还上有八十老母需要奉养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可以绕路,就不必非要往火坑里跳了。”

杨廷英久久不语,闻禅言尽于此,命侍女放下帘帐。车夫扬鞭催马,停滞许久的马车终于开始继续前行。

闻禅盯着窗外的绿树农田,有些愣神。

她这次救了杨廷英一回,如果顺利的话,他不至于再被贬谪三年。只是此生如果没有经历重大挫折和重重磨难,他还会是她记忆里那个杨廷英吗?

“殿下——”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马蹄声从后方逼近,车夫犹豫地放缓了速度。

杨廷英催马赶上闻禅,高声道:“臣既为御史,便当恪尽职守,纠弹不法,纵然朝弹暮黜,亦不改志!”

“今日我若为苟全自身而闭口不言,那入仕以来这十余年的颠沛流离又算什么?我能瞒得过悠悠众口,却如何瞒得过自己!”

车驾内阒然无声。

闻禅没有劝解,也没有表示支持。但杨廷英已经不需要谁来给他答案。他像一支满弓的穿云箭,越过闻禅的车队,朝着城门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第24章

樱桃

晴日西斜,天边漫卷着粉紫云霓,屋内光线比白日里黯淡三分,黄昏柔化了一切鲜明颜色,让眼前景致变成了一卷经年古画。裴如凇走进来时,适逢闻禅刚沐浴完毕,坐在妆台前,正由侍女服侍着擦干一头乌黑湿润的长发。

裴如凇脚步轻悄,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从侍女手中接过方巾,闻禅在镜中看见他的身影,侧头问道:“刚回来?今天下值倒是很早。”

“也不早,”裴如凇握着她丰盈的长发,细心地用巾帕拧干水迹,平静答道,“比殿下晚了整整两刻。”

闻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少来,当初是你自己选了中书省,每日伴驾随侍不能擅离,又不是我不带你出去。”

“我在殿下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人?”裴如凇失笑,“又不是三岁小儿,没机会出去玩还要向殿下抱怨。我是想问殿下回来得晚了些,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闻禅沉吟道:“年糕。”

裴如凇:“嗯?殿下想吃年糕吗?”

闻禅:“不是你问我在我眼里你是什么形象吗?”

裴如凇:“……”

他都不必继续追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闻禅说的年糕一定不是软弹柔韧的常见品种,而是一拉三尺长、能把人嘴巴黏住的那种。

“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裴如凇轻轻叹气,“如果下次殿下能用点高雅的比喻,被夸的人会更高兴的。”

闻禅却一本正经地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裴雪臣,等日后你功成名就、身居高位,外头会有无数奉承你的人,把你比作梅兰竹菊飞禽走兽,但是当年糕的机会只在我这里才有,举世无双,难道还不值得你珍惜?”

裴如凇一边觉得这番言论荒谬至极,一边被“举世无双”这个形容击中心房,无言以对,无力反击,只好低头蹭过去,黏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