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小桌上放着程玄新挖到的野花,花瓣是很少见的蓝色,因怕路上摔了,交给闻禅暂时替他保管。闻禅端详了片刻,隔着竹帘问他:“这是什么花?”
程玄的声音清润如珠玉,虽是少年内侍,却并不显得阴柔尖细:“奴婢其实也不认识,只是以前在内苑养花时,看过一本《异花谱》,里面提到过一种名为‘翠雀’的花,花形如蝶翼,色泽如翠鸟,据说服之可以明目散淤,治一切眼疾。”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那个意思,”闻禅跃跃欲试,“回去种上,真那么神的话,以后有空再来多挖几株。”
程玄无奈地道:“殿下,既然是《异花谱》,就说明这些花要么罕见,要么失传,要么纯粹是编的。它可能只是一株普通的蓝色野花。”
闻禅:“既然它被你看见了,还由我亲自带回公主府,就说明它绝不可能是一株普通野花。”
程玄:“……嗯,没人欣赏自己,自己欣赏自己,殿下这么想也挺好的。”
闻禅:“……”
她正要反击,马车前行之势忽然放缓,程玄也在旁边拉了缰绳。闻禅问:“怎么了?”
“前面好像有人在吵架,挡路了。”程玄道,“殿下稍安,我过去看看。”
哒哒马蹄远去,风声捎来了远处的争执,似乎有人在大声辱骂,闻禅拨开竹帘,远远看见前面大路上横着一架马车,另有一辆坐满了人的板车,看身材似乎都是小孩,骂声中还隐约夹杂着泣音。
遇见拍花子的了?
少顷程玄纵马回转,隔帘低声向她禀报:“殿下,前面是城阳长公主的家仆,带了些奴婢准备入城,被一位过路的官员拦下了,说他私自掠良家子为奴婢,要将他扭送官府。那家仆不肯就范,正僵持着呢。”
闻禅心下“咯噔”一下,越听越不妙:“那人叫什么?官任何职?”
程玄道:“奴婢不敢泄露殿下身份,只简单问了几句,未能详尽,殿下要出面吗?”
“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翻一下黄历,”闻禅叹了口气,“来都来了,过去看看。”
马车驶近,吵架的两方被迫暂停。闻禅因是微服出行,车上没有纹饰,而贺九皋虽然穿着官服,但他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对方一看那浅绿色就知道他不算根葱,只当他是护送家眷出行,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耐烦地喝道:“一边儿去!没看见这有人吗,再敢瞎凑热闹,老子连你也一起收拾了!”
贺九皋断喝道:“大胆!你知道车里坐的是谁,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倒还有几分威势,那家仆被他吼得一缩,气焰稍敛,仍梗着脖子道:“不管你是谁,这是城阳长公主殿下的家事,外人少来多管闲事,识相的就赶快离去,休要纠缠!”
“我恍惚听着,有人提起了我姑母。”闻禅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车中幽幽传出,“这不是巧了么,我还真不是外人,亲侄女过问一句,总不会挨打吧?”
那家仆蓦地一怔,程玄面沉如水,厉声喝道:“这是持明公主车驾!你挡了殿下的道,还敢狗仗人势、出言犯上!来人,将此人拿下,堵住他的嘴,免得再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平白污了殿下的耳朵!”
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倒在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甘草,余者见状皆瑟瑟发抖,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乖巧得像一窝兔子,再也没人敢上前叫板。
闻禅这才令侍女半卷竹帘,八风不动地询问:“适才听说那恶奴冲撞了路过官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官员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便服,看不出品阶,朝着闻禅车驾行了个大礼:“臣左台侍御史杨廷英,拜见公主殿下,多谢殿下出手解围。”
果然……
闻禅刚才就觉得这情节耳熟,心想不会这么巧吧,谁知道还真让她凑上了热闹。
眼前这位当街跟人起争执的耿直御史,正是前世帮闻禅扳倒相归海的关键人物、在“深林”中代号为“白鹭”的杨廷英。
如果要让闻禅挑一个“御史典范”,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如果让她选一个“下辈子好好做人不要再当御史了”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
因为这个人虽然具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清廉耿介等一系列御史必备美德,然而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他选的每个目标都能引发议论风暴,偏偏每一次弹劾结果都不成功,被弹者毫发无损,杨廷英去国离乡,然而大家只要提及他,依然普遍认为他就是干御史的这块料。
总而言之,经历三次贬谪,归来仍是御史。
贺九皋听了他自报家门,面色古怪地朝闻禅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忍住了没有多话。
闻禅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杨御史,久仰大名。刚才是怎么回事,御史缘何与长公主家仆起了争执?”
杨廷英默然片刻,最后直愣愣地答道:“此是御史公务,与殿下无涉,还请殿下起驾回城,不要干预此事。”
所有人:“……”
好家伙,上一个让她闭嘴收手的人就躺在旁边吃土,这榆木脑袋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就连贺九皋也知道闻禅深受天子宠爱,大婚时曾亲自受过百官朝拜,按理说她的地位与亲王等同,那么结交官员、过问政事自然也是她的权利。只不过自古以来公主干政是极少数,且有乱朝的先例,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天子此举明智正当,杨廷英显然是那种特别古板顽固的官员。
闻禅:“哦。”
她没有因拒绝而恼怒,也没有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她太清楚跟这个犟种抬杠是什么结果了,所以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就不打扰杨御史了。来人,把这些拦路的家仆带走,送还长公主府处置,这些小孩是哪里来的?算了不管了,也一起带走。”
杨廷英:“……”
“殿下且慢!”他眼看侍卫围了上来,急声阻止,“长公主家仆强掠良家子女为奴婢,殿下将这些人送还长公主府,难道要纵容他们为非作歹的恶行吗!”
“杨御史,说话小心点,我虽然敬你三分,但也不是谁都能蹬鼻子上脸。”闻禅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道,“是你让我别多问抓紧走,那我把这些顶撞我的家仆带回去交给长公主惩治,有什么问题?现在你又跳出来说我包庇纵容,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这到底是在办公务,还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呢?”
杨廷英被她噎了个正着,不情不愿地低头辩解:“是臣失言……殿下明鉴,臣绝无它意。”
贺九皋偷偷抹了把汗,心说公主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他上午刚领教过一回,下午杨廷英又撞了上来——而且这位的情况可比他严重多了。
贺九皋凑近车窗,轻声回禀道:“殿下,臣方才想起来一件事,这位杨御史曾在延寿五年被贬出京,当时陛下与贞懿皇后广诏天下僧道名医为殿下治病,杨御史上书极力劝阻,言辞激烈,触怒天颜,于是横遭贬谪。他心中或许记着旧事,对殿下成见未消,还请殿下慎重决断。”
“嗯,不错。”
闻禅点了点头,赞许道:“子远果然心细如发,看来你这个家令总算是上道了。”
贺九皋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只当闻禅是在夸他,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半晌后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心里突地一跳:“难道公主早就知道当年杨廷英被贬是因为她的事了?”
闻禅再度将视线移回那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气热,大家都有事要忙,杨御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步骤,坦诚相告吧。”
他刚才情急之下已经说漏了嘴,这会儿不坦诚相告也不行了。但杨廷英这些年来屡屡遭遇打击,宦海浮沉,对兆京的王公权贵实在不报任何希望,更别说他和持明公主还隔着一层陈年恩怨,城阳长公主又是她的姑母,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绝对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调回京城尚未满一年,这回过后,不知道又要被贬到哪个偏远州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