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在急急走过去,拽住他问:“青崖,谁叫你替我的?”
青崖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把袖袋里的鱼符掏出来还给她,“阿姐也太马虎了,自己的东西丢了也不知道。”
这哪里是她丢了,分明是他摸去的呀。
颜在再要说什么,被他先截了话头,安抚式地对她说:“以后那人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我以前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说得上两句话……”
颜在并不听他敷衍,逼着他追问:“那种人不容易搪塞,你拿什么作了交换?”
青崖窒了窒,很快又含糊一笑,“我有什么可交换的,不过是他想听什么,我奏什么罢了。阿姐别胡思乱想,这事解决了,不是皆大欢喜吗。我是举手之劳,又不费什么力气……你放心,你没欠我什么,我不会逼你报答我的。你照旧弹你的月琴,每日还是高高兴兴的,只要让我看见你还愿意笑,我就很知足了。”
颜在捂住脸,泪如雨下,青崖尴尬地怔住了,束手无策道:“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了……”一面央求苏月,“阿姐,你帮我劝劝她。”
苏月只得尽力安抚颜在,“好了,你哭得厉害,让青崖慌张了。这事暂且过去了,先不去想它,有什么后话,等冷静了两日再说吧。”
晚间回到直房,颜在愧怍地对苏月道:“我好像变得很怕见到青崖,譬如欠了很多钱还不上,害怕见到债主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避,好像一旦保住了自己,就开始忘恩负义,忘了先前自己有多狼狈,有多惊惶。”
大约这就是人性的通病吧,没有解决的办法。若这恩惠能用金钱衡量,至少还有个确切的数目,最怕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看见那人就感觉自己背着一座大山。对方越是再三重申不要你报答,你越是无地自容,最后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颜在又悲戚地哭起来,苏月没计奈何,伸手揽了揽她,“青崖重义气,却也不是平白为你牺牲的。正是因为你先前待他好,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他才会在这种关头挺身而出。你听我说,这件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身在内敬坊,着实没有太多机会报答他,无非一如既往善待他。我明白你的为难,但若是你就此疏远他,那他未免太可怜了,你也于心不忍,是么?”
颜在听了她的话,渐次平复下来,叹息着说对,“我只是一时没了主张,到底我的良心也不容许我那样做。那以后,就还如从前一样……天长日久地弥补,总有还清的一天。”
话虽这样说,后来颜在对青崖,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从容了。善待之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两个人反倒变得生疏起来。
青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戚,有一回堵住了颜在的去路追问:“阿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对我总是一副同情的模样?我好好的,没有断手断脚,你究竟为什么刻意待我好?”
颜在闪躲着说没有,“是你多心了。”
青崖那张美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一样,退后两步道:“我明白了,只要见到我,你就觉得自己亏欠了我。看来我不该留在梨园,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放心,今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你只管放开心胸,好好地活着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颜在慌忙追赶,急切地想解释:“青崖,你误会我了……”
可他走得很快,转眼便消失在宫门上。颜在望着浩浩的东隔城欲哭无泪,自此果然没再见到青崖,多番打听之后才知道,他被越王选中,收编入乐府,专事编写曲谱去了。
颜在很愧疚,总觉得是自己逼走了他,苏月却觉得这样也好,在太乐署抛头露面,对青崖那样的容色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乐府里的岁月相对要简单一些,面对的人也是固定那几个,并且乐府不像梨园那么森严,不在宫城之内,有更多的自由。但凡有些能耐的乐师,都更向往乐府,青崖能去那里,反倒是逃出生天了。
不过近来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待时间慢慢抚平,再看日子,端午就在眼前了。
端午大典还在西夹城举行,九洲之上有竞渡,那天乐工们抱着乐器进阊阖重门,放眼就能看见湖面上停着好大的四条龙舟。
大梁是年轻的王朝,朝中任职的官员们,大多是跟着皇帝打过江山的。一旦逢上这样的庆典,看那些禁军和内侍们竞渡,哪有自己亲自上阵爽快。
于是王侯将相们都换上了劲装,一个个裹起了袖笼,束腰上阵。宴会还没起,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击鼓的乐工,好大的两面鼓,就摆在停靠的码头上。等上首一声令下,乐工手里抡起粗壮的鼓槌,“咚”地一声,提醒参与的众人各就各位。
苏月混迹在乐工的队伍里,今天过节,规矩也松散了,谁也不能阻止大梁子民观竞。衣着翩跹的前头人们,仗着人多势众,占据了堤岸的一侧。颜在拽着苏月往前挤了挤,待看清了参竞人的面孔,颜在顿时哗然:“陛下今日也登场啊。”
苏月踮足看,果然看见那人出现在渡口,一身鲜亮的赤色衣袍,肩头顶着耀眼的行龙。他没戴金冠,拿一根玉带束着发,但那轩昂的气度却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让人万般不能忽视。
皇帝参加竞渡,这项竞技还能讲求公平么,苏月暗暗心想。视线也从那人身上挪开了,积极地在人群中寻找,试图找到裴忌的身影。
忽然相邻的龙船上,一个手里提着桨的背影映入眼帘,那身姿看上去有几分相熟,应当就是裴将军吧!苏月两眼盯住他,只管等着他转身,终于他回身坐下了,偏着头同后面的人搭了句话,果然是他。端午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即便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面貌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将啊。
不知是不是感知有人在看自己,他朝岸上望了一眼,隔得那么远,也还是与人群中的苏月接上了视线。
苏月抿唇微笑,抬起手,悄悄朝他挥了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冷箭嗖嗖向她射来,她胆战心惊看了眼皇帝,见他果真冷脸乜着自己。这下举起的手也不敢轻易放下了,尴尬地调转方向,又干干朝皇帝摆动了几下。
可惜人家不吃她这套,没好气地移开视线,提袍在龙舟上安坐下来。
鼓声开始大作,所有人手里都紧握船桨,等着主持竞渡的左仆射发号施令。左仆射手里那面旗帜破空挥舞,四艘龙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激射出去。因为皇帝参战,臣僚们略有忌惮不假,但开国的将领们也有不服输的精神,一时四舟齐头并进,划开的水波像翻卷的浪,重重撞击向堤岸,溅起了一片水花。
岸上的人在加油鼓劲,声潮一阵比一阵高,嘈杂地交融在一起,这时候不讲什么尊卑,观竞的快乐是相通的。
皇帝所在的那艘龙船也不是时刻保持第一,苏月看见裴忌的那艘追上来了,船头与船头的差距只在半尺左右,随着每一次的划桨,交替占据领先的位置。
九洲南北三百余丈,赛程过半时,大家都追着龙船跑。等追到终点的时候,胜负也决出了,终究是皇帝的那艘龙船得胜了。
得胜之后仿佛很有得意的本钱,苏月看见他登上渡口,舒展着眉目在人群中搜寻她。找到了,轻蔑地一哂,摘下手腕上的束带,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内侍。
所有人都在赞叹陛下神威,输了的人也心服口服,可苏月却觉得他占了身份上的便宜。毕竟谁敢明目张胆战胜皇帝呢,要是实打实地较量,裴忌未必赢不了他。
当然,陛下还是大度的,参加竞渡的官员人人都有赏,也算皆大欢喜。接下来便是应景的其他游戏,每位女郎都分发到了一根五色丝,今日可以毫无顾忌地,赠送给自己欣赏的人。
苏月托着这根五色丝,心想这又是皇帝陛下的自娱自乐,在场的官员都是陪衬,谁也不会比他收得更多吧!
那厢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射角黍的比试又开始了,颜在兴致勃勃,拉着她说:“看看去,裴将军的箭术定然很了得。”
苏月跟她挤进人堆里,结果又遇上皇帝登场。不可否认,他拉满弓的样子透出难以描绘的英武,那玉立长身,简直如天神降临一般。
颜在忍不住凑在她耳边感慨:“陛下真是英俊不凡呐,当初你要是嫁了他,生的孩子八成好看得不像话。”
听得苏月直想翻白眼,谁要嫁给他,她眼里只有一个裴将军而已啊。
手里的五色丝紧紧攥着,视线不由投向裴忌,他正接过侍者送来的杯盏喝水,那一仰头,滚动的喉结看得苏月小鹿乱撞。
忽来的一声喝彩吓了她一跳,转头才发现皇帝连射了十箭,每箭都中的。果然马背上打下江山的帝王货真价实,不过小试身手,便让人看出了引领千军万马的英雄风范。
英雄回身看了看她,然后视线下移,落在她手中的五色丝上,暗示她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下挽回他以前被退亲的颜面。
然而苏月不想,僵硬地调转目光看向别处,把手背到了身后。
皇帝的气恼可想而知,至于怎么气恼法,苏月没看见。等到裴忌上场的时候,她才重新望向场上,顶着皇帝辛辣的目光,欣赏裴忌一个个射落角黍,不敢拍巴掌,只是笑得眉眼弯弯。
皇帝有涵养,不悦并未做在脸上,只是如常笑着同裴忌打趣,“这十个角黍是你射落的,回头定要把它们都吃了,别辜负这手好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