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那位外室并没在监牢里关太久,盖因她非常及时地被诊出了有孕。冯家正痛惜冯晟年少丧命,未有后嗣,闻此消息也不追究她偷盗财物撇下冯晟逃跑的事了,将人接回家中好生养着,期盼能产下一子延续香火。
谢濯受了圣上杖责,几日来顺理成章在府休养。
说是休养,他浑没把自己当伤患,行动举止一切如常,只每晚涂一次药油。薛明窈每次问他痛不痛,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痛,不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薛明窈还提出要帮他涂抹药油,被谢濯断然拒绝。
薛明窈想起他一直以来都不愿她看他身体,“你是怕我看到那些伤疤吗?”
“我不想你再哭一次。”谢濯道。
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谢濯没有这种想法,满背的狰狞伤痕,他自己从镜里看到都觉丑陋,薛明窈最是爱重美色,他只希望那样子快从她记忆里删去。
谢濯一副别扭劲儿,薛明窈拿他没办法,他要还是谢青琅,她直接把人压榻上掀衣裳,可他现在是谢濯,还是受了伤的谢濯,她逼迫不了他。
况且别扭的也不止他一个。
薛明窈时不时想起谢濯那晚的话,心里便是一阵钝钝发痛。
谢濯身上让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太多了,她从他嘴里撬出来的话越多,越觉得他像个迷。
这日,她叫来阿连。
“听说你在西北就跟着谢将军了,想必知道他的很多事。”她道。
阿连谨慎地点点头。
薛明窈问:“他身上那些陈年伤,都是怎么受的?”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阿连为难道,“大多是将军初入军营的头两年受的,那时我还不在将军身边。听说将军上阵冲锋极其勇猛,斩获人头数常常是全营最多,晋升校尉的速度也是最快的,所以他受的伤也多。后来他升到五品将军后,渐渐不用在一线冲锋,这才不大伤了。”
薛明窈蹙着眉,又问:“他说他喉咙受过伤,这个你清楚怎么回事吗?”
阿连脸色顿时一黯,“那是三年前,将军所在的军队被敌人诱使,误入大漠深处,遭到了惨烈屠戮,主帅和副帅都阵亡了,逃出敌人包围圈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将士。可大漠里烈日炎炎,风沙漫天,又缺水少食,根本不是人能受的,将军走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失声了。他忙着收拢残兵,反击敌军,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再用药,嗓子也恢复不到原来了,一直有些低哑。”
“就是这一次战役,在全军损兵折将大半的情况下,将军力挽狂澜,打了一场小胜,抓住机会连升三级,建下奇功,成为了西北军实际上的统帅。”
薛明窈低声道:“原来他每一步,都走得这么艰难。”
“谁说不是呢,”阿连叹了口气,“夫人,您不知道将军原先的声音多么清亮好听,听上去让人心里可舒服了。”
薛明窈垂了眸。
她当然知道谢青琅的声音多么好听,泠泠似泉水一般,再难听的话都因此悦耳三分。
阿连又道:“还有将军身上那些旧伤,也一直折磨着将军。将军受伤时还是普通士卒,想来也没用什么好的伤药,伤口虽都慢慢愈合了,可每逢阴雨天一定会作痛。将军甚至都能凭此预测天气了,十猜十准,一次都没错判过。”
薛明窈鼻尖一酸,原来谢濯预测天气的本事竟是如此得来的。
第67章“你想我,怎么不早点来……
栖凤殿里,德元帝正在阅看一份加急的奏报。
奏报来自两个月前被他遣往乌西的使团,上面称,一行人顺利抵达乌西王廷,递送了圣上对乌西一族的诏书,协定两邦友好之议。双方互致厚礼,并依约归还此前几次战役中各自俘获的士卒与百姓。
德元帝读到此节,神情渐渐放松,然而接下来的两大段让他眉头骤然耸起,脸色急剧变化。须臾阅罢,他掩章一叹,“世上竟有如此奇事!”
仿佛不相信一般,他又展开奏章,重新细细读了一遍,而后深思片刻,唤来内侍。
“谢将军身体应当恢复好了罢?”
内侍恭敬道:“将军已在府休养多日,应是问题不大了。”
德元帝嗯了声,“诏他即刻来见朕。”
......
谢府主院,阿连和流泉搀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颤巍巍走出院去。
主屋里光线澄明,丫鬟新换的香片埋在香炉的灰烬里,静静地消蚀,似有似无的烟香悄然渗入空气,尚未被人注意。
谢濯掩上半开的衣襟,对着身旁翻来覆去把玩一罐小瓷瓶的女郎道:“你何必这么执著。”
过去的几天里,薛明窈一连为他请来数位医士看伤祛疤,誓要把他的身体恢复得完好如初不可。刚才那被小厮送走的,就是曾经为薛崇义调理身体的老军医,年逾七十了还被薛明窈大老远请来。
她风风火火的劲头,十足像从前连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无比在意的薛明窈,谢濯在心底隐秘地享受着,但另一方面又希望她不要再关心他的伤疤了。
“你不爱惜你的身体,还不许我爱惜么?况且同房的时候也会败兴致。”薛明窈道。
那些疤痕太沉重了,每一道都在提醒她谢濯所受过的苦楚。而这些苦竟是为她吃的,薛明窈还是难以接受这一点。
谢濯对她如此情深,当初为何又走得那么决绝。
她把装着药膏的瓷瓶交给他,“记得早晚抹。”
谢濯接过来东西,心想她还是在嫌弃他。
又听她道:“你不想让我看,那就叫阿连帮你,我会问他你有没有定时抹。还有你喉咙的伤,也还是要治的。”
谢濯应下,把头转到了另一边,正对着窗前的金狮小炉。狮口衔吐出的丝缕甜香,幽幽飘到他鼻子底下。
谢濯心中一动,走到窗前俯身嗅闻。
是君子好逑香。
“怎么突然用起这个了?”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