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卿少时养成了反思己过的习惯,若行为有失,不需父母责罚,便会主动来祠堂跪经。
“哦,”陈泽兰也想起来了,“那阿兄今晚因何而来。”
陈良卿放下手里提灯,摊开衣袍端端正正跪在蒲垫上,垂眸不语。
几日前,他经过府中假山,听到丘壑中传来两人低低的语声,是家里的丫鬟和小厮。
“这东西真的管用吗?”
“当然了。采红,你要是不信的话,今晚我吃了它,你和我试试呗,保管让你□□......”
污秽之言,不堪入耳,陈良卿打算转身换一条道走。
就在这时,小厮的暧昧笑声被采红的嗔怪打断,“谁和你试呀,净说疯话。我说真的,这药对寻常男人管用,那对练过武、身板格外强壮的男人也能起效吗?”
“哎呦,我的好采红,好心肝,你要给谁用啊。”
“不是我用。”采红的声音又低了低,“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三娘子喜欢征南大将军,可将军另有意中人。三娘子就想趁大将军的亲事未定,在公主生辰宴上把他药倒,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将军就不得不娶她了!所以我问你,这个药能搞定大将军么?”
小厮怪叫几声,“怎么搞不定,大将军也是男的。就是柳下惠吃了这个药,都得往小娘子裙儿下钻,嘿嘿,我都担心三娘子受不住啊。”
“行了,你管那么多呢......”
两人又喁喁私话一阵,从假山出来,一前一后地走了。
陈良卿负手站了一会儿,面色如故地去办他的事情。
当晚他在书阁取书,遇见来还书的陈泽兰。
陈泽兰心神不定,几次将书放错位置,陈良卿看在眼里,提醒了她。
她向他道谢,临走前忽然道:“阿兄,如果我受了委屈,父母会护着我,帮着我吗?”
他还未言语,她又急急地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我,我刚从书里看到一个故事,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欺辱了,那男子不承认更不肯负责,女子的父母却也不肯帮她争取......”
似是也知自己问得古怪,陈泽兰支吾了一会儿,便道算了,“女郎家的无聊问题罢了,阿兄不必在意,我先走了。”
“小妹。”
陈良卿叫住了她,道:“你是英国公府的女郎,父亲、母亲、长兄还有我都是你的至亲,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还是有什么渴求,我们都会帮你,与你站在一起,你不要担心。”
陈泽兰用力点头,“我知道了,谢谢阿兄。”
那一日陈良卿清楚窥见自己阴暗的私欲,它偷偷地萌生出来,不知不觉间膨胀,变得无比强大,以至于他无法抵抗,行差踏错,做了一回小人。
陈泽兰所犯的错,所受的罚,理应有他的一份。
“一件不足道的错事罢了。”他温声回答陈泽兰。
阿兄不想说,陈泽兰也就不再问了。
两人一坐一跪,默默无言。
片刻前窗外还有时明时灭的灯火,此时俱已全暗,夜风闯过黑魆魆的庭院,再度刮响窗棂。
“阿兄,我冷。”
少女凉颤颤地开口,陈良卿把外袍褪下,让她裹到身上。
“那阿兄怎么办?”她问。
“阿兄不冷。”
受寒也应当是自我惩罚的一部分。
陈泽兰披了袍子,缩成小小的一团,望了望依旧跪得笔直的陈良卿,一时自惭形秽到极点,低声道:“阿兄,你这样的君子,一定觉得我又蠢又坏。”
陈良卿凝望着眼前飘摇的烛火,里头时不时映出那张巧笑倩兮的美人面。榻上熟睡的她、夜里荒唐梦境里的她、迟迟未完工的画卷上的她,一个个轮番出现,软声唤着陈郎,勾魂摄魄地朝他而来。
“情爱容易迷人心智,令好人变坏,聪明人变愚蠢。”他定定道,闭上了眼睛。
陈泽兰以为陈良卿会否认她的自贬,听他这样子说,愈发难过了,“是啊,我就像中了蛊一样。成日里想着谢将军,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睡前最后一个念头也是他,看到他和永宁郡主在一起,我就气得要命。”
“我好想永宁郡主彻底消失掉,这样谢将军就会注意到我了。”
“如果能让我得到谢将军的心,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陈泽兰痴痴说着,陈良卿始终闭目养神,面平如水,昏晦的豆灯在他的素白衣裳上投下暗影,却更让陈泽兰觉得他清冷圣洁,不沾俗尘。
她的兄长有着杰出的德行,为着或许一丁点的过失来罚跪,而她卑鄙龌龊,相形见绌。可是陈泽兰偏又觉得这样很好,她可以不管不顾地吐露自己的心声,不在乎被阿兄看低。因为,又能有什么人,能在阿兄面前显得高尚呢?
“阿兄,我真羡慕你,不用受情爱的困扰。不像我,鬼迷心窍,从聪明人变成了蠢人。”
陈良卿不无怜悯地看她一眼,她还不知道自己本就是个蠢人。
她也不知道,他和她一样丑恶,一样可怜。
他甚至不如她勇敢。
比卑鄙龌龊更令人瞧不起的,是懦弱。
陈泽兰从陈良卿的目光里读出了同情,这一抹怜惜竟令她心口湿润,有落泪的冲动。只是今日哭了太久,眼泪流不出来了。
“阿兄,你真好,你没怪我,你不知道父亲和长兄是怎么骂的我......”陈泽兰有些困了,喃喃说着,瘦削的身子因为害冷而发颤,软弱无力地挨蹭到了陈良卿肩头。
阿兄虽然瘦,可肩膀很结实,很温暖,令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