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洁白长队驶出地平面时,萧恒紧紧挽住身边郑素的双手,支撑他接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当年也是在承天门前,那少年将军推棺而出拔剑在手,双脚落地时已两鬓生华,二十余个春秋就这么无声无息悄然度过。
一派死气沉沉里,萧恒看到儿子如同死灰的脸。
他顿时明白萧玠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赶在郑素向太子下拜前,萧玠先扑通一声向他跪倒。
郑绥的死亡增添了他双膝的重量,两侧宫侍竭力也无法捧他起身。众人簇拥中,萧玠神情痴滞,直着嗓子叫道:将军,我对不住你。
郑素大惊,来不及拭泪忙要冲他跪下,却叫萧玠两只手紧紧抬住。萧玠不知哪里生出能与他相抗的力气,仰头看他,喃喃说:他是旭章的爹,依照礼数我也应该跪你。将军你要跪我,才是折我的寿。
他这番话说得惊世骇俗,但萧恒却洞察其中包含了何其憾恨的情愫。萧恒将萧玠抱扶起来,说:好孩子,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商议。现在在臣工之前,最紧要的是让柱国将军落定为安。
萧玠没有反抗,由萧恒抱在怀里。当灵车往相反方向驶动时萧玠身体一下子绷紧,他手忙脚乱地要把自己从萧恒怀中挣出来,怎么往南去,不往西吗?郑宁之这样的功劳还不能葬在阳陵吗?就算回郑氏祖地也是往北啊?
郑素手腕仍被他拽着,红着眼睛道:殿下,他回白云囤。
这个被时间之水冲刷褪色的地址突然重现亮色。但萧玠脑子已经无法运转。他只是哑声叫:不行啊现在天这么热,从西南赶回来就用了半个月,如果再去柳州就要烂了陛下,爹我求求你爹,你别叫他走,你们别叫他走呀!
郑素进退无法,在萧恒示意下将灵车带走。萧恒两条手臂死死将萧玠箍在怀里,阿玠,你听话!这是郑绥自己的心愿!昨天杨夫人替他收拾旧物,从他书稿里找到的,一百多张的狐死首丘!那才是他想去的地方!
萧玠听不明白,他崩溃的神经、理智和情感不允许他听明白,他只看着那辆运载黑棺的灵车离他越来越远,那艘死亡的黑船载着郑绥泊向一片未知方域。那里会不会很黑很冷?
梁王朝在京的全部官吏见证了这史无前例的一幕,太子对送葬郑绥的悲伤甚至远逾郑氏中人,像一双鸟尚未比翼便失散,两棵树不及连理即断根。
突然,一只手钳住他十指,他听到玉镯脆响,意识到那是双女性柔荑。
泪痕未干的杨皇后紧握他双手,说:殿下,阿绥还有东西留给你。
这句话像一道充满魔力的咒术,萧玠一下子安静了。在萧恒默许下,人群让开道路,目送太子傀儡木偶般跟随皇后离开,去往一个不是皇宫也不是郑府的方向。那里埋藏着前朝后宫无数故人牵连至今的真相。
本该葬往阳陵的棺椁辘辘南下,人马迁徙声带走了京师全部喧嚣。现在,长安重新吹起五月初轻俏的风,萧玠如在梦里,感觉身体无比轻盈。他由杨皇后牵着手,在睽睽众目下走过大街小巷,经过那些他陌生也熟悉的石路船桥。他们落叶般飘落在一扇竹门前时萧玠如梦初醒,他终于明白一路景色何以如同回忆。
这是他小时候频频造访又多年不曾踏足的曾被夷为平地又被复原如初的
李寒的府邸。
杨皇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交给他。萧玠把钥匙插入锁孔,拧动好几下才响起咔嗒锁开声。
他推开门,在门槛前仰头站住。
庭中,一株枇杷树郁郁青青。
萧玠听到自己嘴唇抖动时干裂的嘴皮摩擦的声音,里面夹杂着嘶嘶气流和他零星的话语:我记得,这里从前是一株樱桃树。
是。那株樱桃树,是郑绥的生父为其生母手植。这原本是他生母别居的院子,你记不记得这里有条暗道?原本是他父亲为见其母才修建的。
他不是郑素的儿子,他其实是郑素的表弟。杨皇后唏嘘,他的书道,的确无逊于他的父亲。
郑绥归根的这个晌午,萧玠在枇杷蓊郁枝影下,聆听了一个串联起许多故人的真相。那些模糊的遥远的在只言片语中成为碎片的面孔,在杨皇后淙淙流淌的声音里渐次清晰。
很多年前,一个青氏的梁国少年前往燕地游学,结缘一名高贵的息氏少女。他们止乎于礼的情意和燕国烟云般美丽的风物一起被大梁铁蹄惊成灰土。五年之后,两人于梁国宫苑重逢,少年已经是初露头角的朝中新贵,身为燕太子嫔的少女被强占为梁皇妃妾。他们中间横亘的锦障如同国恨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