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丈夫很有愧意:是我无用。娘子嫁我以来,大小家务操持,闺中哪受过这些委屈。
萧玠笑道:足下年纪虽轻,却已有功名傍身。将来做一地贤吏,再为娘子请个诰命,如何对不起贤娘子的夙兴夜寐?
那丈夫连袖子都放下来,惊道:郎君慧眼,如何识得?
就从足下这身绫袍说起。萧玠笑道,奉皇十三年起,朝廷新令,赐及第者春绢一匹裁制新衣。我记得奉皇十五年到十八年,所取就是这种縠纹湖绸。足下衣浅绿色,应当是二甲三十至三十九名。足下入仕迄今约莫三到六年,仍穿浅青色,大致官袍服色与其相当。我朝八品衣浅青,足下或为八品官,又和我们同路,显然不是往京都去。足下赴任地方,又是八品文官,我冒昧请教,不知是哪地县丞?
那丈夫嘴巴圆张,愣了片刻才匆匆忙忙忙抱袖:在下东方彻,字明达,奉皇十六年进士,正要去樾州菊崖县赴任。我娘子姓颜,颜如玉的颜。不知贤兄如何称呼?
萧玠揖手笑道:在下阮明长。与足下同取明字,正是有缘。
一番交谈,萧玠发觉这位年轻县令对地方农务十分熟悉,上到粮食买卖下到种田插秧无一不精。两人相谈甚欢,等到船只停泊,东方彻才发觉依然抵达樾州地界,仍有不舍之意,便邀萧玠一同上岸。
奉皇二十一年农历九月,萧玠第一次踏足樾州,有幸造访了这座睡容明丽的山城。他走在洒扫洁净的街道上,闻到海洋般的清香时听到道旁鲜菊花的叫卖声。簪菊似乎是樾州的初秋风尚,碗口大的鲜花挤在鬓边,像顶小帽一样半掩住女人们精心的妆靥。但真正吸引萧玠目光的,要数重重屋檐后那座耸立的山峰。
这样层林尽染霜叶尽红的秋季,山峦仍被碧色沁透。阳光洒落,穿过云堆,给满山青翠掀起层层金波。萧玠看到,半边山麓排成一层层青色阶梯,其间牛如虫,人如蚁,水车转动如米粒,水塘如同银箔,服服帖帖地敷在山间闪烁晶光。
萧玠赞叹道:早听闻樾州梯田已成规模,今日一见,工整生机如此。
说起梯田,东方彻侃侃而谈:樾州土地虽肥沃,但山岭太多,农业本不昌盛,但当今陛下极其重农,登基之初各地巡狩,到了樾州,更是考察各处山地农田,最后一锤定音,将菊山山南开垦作梯田之用。
萧玠颔首,我听人讲过,这座菊山就是古惠山,因其菊花盛开遂以此改称。菊山菊花为樾州胜景,垦田一事,大伙没有怨言吗?
颜娘子从一处卖花铺子前停住脚步,松开丈夫牵自己的手,挑选各色菊花在发髻上比对。东方彻便问铺子主:大娘,您说在菊山垦地这件事好不好?
大娘笑道:不垦地,全年吃喝都靠这几枝花吗?要咱们说还垦得晚了,不然能早几年盖新屋,给儿子娶媳妇。
这会颜娘子正犯愁,将紫色蓝色两朵菊花比在鬓边,问丈夫:哪个更好看些?
东方彻端详一会,认真道:姹紫衬娘子天姿国色,墨蓝衬娘子清雅脱俗。
颜娘子脸颊微红,啐他:我叫你挑。
东方彻看一会,作难道:我也挑不出。
萧玠道:不如两全其美,都买下来。
东方彻笑道:对,都买,都买。
颜娘子等他片刻,扑哧笑了:买买买,你付钱呀。
东方彻这才回神,讷讷取荷包买花。萧玠也给旭章买了一朵,清新嫩绿的花盘,别在裙子襟口。
天色既晚,四人便去驿馆下榻,预备明日买马各自转道。这夜旭章要同颜娘子玩花绳,两个男人正好共置肴饮,秉烛夜谈。
见萧玠对梯田感兴趣,东方彻也十分慨然:贤兄知道,修筑梯田极其复杂,要花费大量的人财物力。当时汤氏还是樾州豪强,陛下怕拨下的财款叫汤氏贪敛,便亲自率众开山,变成中枢直接督办的大工程。每一笔款项都走的陛下自己的簿子,由樾州刺史直接向天汇报,汤家就算想贪也不敢贪到天家头上。且开垦梯田极其繁琐,先要焚烧杂草乱林,然后才能垦耕拓田,还有平土、开沟、起垄、灌溉诸事,简直千头万绪。陛下专程派人去西塞接来谈大家,把动工图纸完全敲定才肯回銮。如今又开了以稻养鱼的田地,还从柳州购入了新型的龙骨水车,咱们樾州别说自给自足,也有米稻能对外买卖了!
萧玠发现,说起樾州梯田,东方彻全然不是娘子面前腼腆晕血的丈夫,变成一个精神昂扬、光彩四射的年轻官员,满脸都是与有荣焉。他大吃一杯酒水,又感叹道:巡狩到哪儿种到哪儿,咱们陛下果真重农。
萧玠垂眼,脸映在素酒里,水光摇曳处,有些像萧恒的轮廓。他轻轻道:早年饿怕了。
东方彻放下酒杯,道:依我瞧,这还不算陛下最高明之举。
萧玠笑道:愿闻其详。
东方彻道:从前并非没有重农的君主,但伴随而来,就是抑商。将商打为末流,实则限制农的发展。粮食固然是自足之物,但好好周转便有致富之用。陛下开粮道,通运河,不仅鼓励粮食买卖,还注重粮种农具开发和市面流通。这几年入仕还开了农科,能种好地就能领朝廷的俸禄,放在前朝简直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