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道:我瞧瞧。
郑绥仍推拒:太阳还在。
萧玠道:她早晚要懂事,得知道你吃的哪口饭。
他这番话说得不容置疑,旭章已乖巧地从郑绥膝盖上滑下来。郑绥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站起背过身,将外袍解开。
他后背一袒露,旭章当即搂住他的腿哭起来。郑绥忙抱她在怀里哄,好一会,方听萧玠倚着案凉凉道:你晓得了吧,你受伤,有的是人伤心。这样带伤跑走,更要伤谁呢?
郑绥一时无言,萧玠已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对着他满背伤疤默了许久。
郑绥听见轻微衣衫窣动和萧玠吸气的声音,晓得他也掉了眼泪,要宽慰,却如何也张不开嘴。半晌,他终于问:怎么找过来的?
萧玠道:问的阿爹。你的行程他大致有数。
旭章吸着鼻子补充道:阿耶带我一条船一条船的找,找了八九十来天,还以为见不着爹了。
郑绥问:有要紧事?
萧玠道:是。
郑绥心头一紧,忙问:什么事?
萧玠道:来送送你。
郑绥哑然片刻,道:临走前,我去找过你。以为你不愿见我。
萧玠倚在案边,眼睛只瞧袍摆下低低道:我不能后悔么?
郑绥一怔,呼吸微微加重:你
这时候舟娘子已在外喊道:甲舱的客人,出来吃饭了。
萧玠没说什么,帮他将外袍披上,将搁在案边的那条躞蹀带拾起来,环过他腰间帮他系好。做完这些,他一手牵过旭章,没言语,先携女儿出了舱门。
***
一顿饭后天色已晚,略在船头站了站便已入夜。河水如绸,静静波动,一时只听得摇橹拨水和藕花摩肩擦踵之声。
旭章趴在船头,伸手指向岸边:呀,好多灯!
萧玠随之望去,见岸上挂起花灯一片,隔水传来朦胧的欢会热闹之声。萧玠揽着旭章,问清洗竹篓的舟娘子:请问娘子,今儿是什么地方节会吗?
舟娘子笑道:郎君可不是忘记了日子?今儿是七夕,开灯会呢。一会还会有烟花哟,说什么来什么。
讲话间,已有烟火蹿上天空,砰然炸开五色花瓣。河上寂静,却有采菱晚归的舟船,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唱起歌来,低语软侬,婉转如情人耳语。其实船上离岸较远,灯火烟影都不甚真切,却在这荷香渔歌映衬下,愈发朦胧缱绻起来,倒很像在吴州待的那几年光景。
另一舱中的客人也出船观望,是一对年轻小夫妻。丈夫戴襆头,妻子形容清雅,依在丈夫身边,喁喁细语,看上去感情甚睦。
旭章瞧了会烟花,有些困倦,转头正见那双夫妇坐在船尾。妻子倚在丈夫怀里,两臂抱住他颈项,两人在藕花边嘴对嘴地吮着。
旭章不知其事,好奇地睁大眼睛,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遮过她眼睛,将她搂到怀里背过去。旭章不解,拉下萧玠的手,问:他们在亲亲吗?
萧玠只好道:是。
旭章又问:他们为什么亲嘴呢?
萧玠不好解释,郑绥已走近,将旭章抱起来,问:说什么?
旭章道:我回家可以亲小表哥吗?
这几日杨氏的亲眷来郑府走动,几个男孩女孩玩得很好。郑绥闻言蹙眉,道:不可以。
旭章抗议:大人就可以,为什么太阳不可以?
郑绥道:你和表哥是好朋友,朋友之间不能这样。
旭章正是小孩子脾气,让他往东非往西:我就要亲他。
郑绥语重心长:那你们就做不了朋友了。这两件事,你自己选一样。
他正在和女儿一本正经地交涉,萧玠已经起身,道:你看着她,我进去给她拿件外褂。
他站起来,郑绥便靠着船舷坐下,将旭章护在怀里,大脑袋挨着小脑袋,不知又咬什么耳朵。萧玠进了舱室,找出旭章那件鹅黄褂子,两条腿却支不起来,只倚着包袱坐在床边,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郑绥应对女儿无理之言的无心之语,却切中了萧玠的心事。
情人未必不能做朋友,但最重要的朋友之间,担得起情变的风险吗?
他脑中一团乱麻,但他清楚,不能和郑绥待在那样的暧昧气氛里,不然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他手都有些哆嗦,忙摸了碗冷茶吃尽,才将那件小褂搭在臂弯,重新出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