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绥一惊,忙道:陛下
萧恒摇手制止他,我知道沈氏和虞闻道两桩前情伤得他很深,他好容易能好些,你便不敢轻易开口。你这样珍惜他,我很感激。既如此,你得让他自己想过来,你得让他看看你为他受的伤,他会对你有亏欠。
郑绥一时没有说话,失血的脸过分苍白,显得文士般腼腆。
他艰涩道:可臣不愿见殿下难过。臣盼望的,也只有殿下平安顺遂而已。
萧恒凝视他许久,似乎叹了口气:你是个真心的孩子。
他站起身,用一个人父的语气,像做出一个托付:
郑郎,我拜托你,再等等他吧。
***
郑绥就这样在东宫住下,萧玠不许他挪去偏殿,非要自己看着才安心,便叫瑞官从旁支了榻。
山水屏风再度立起,却非分隔两床,而是把两人隔于外面的世界。或许因为夜深了,两个人说话也不由自主低起来。郑绥后背新敷了药,只虚虚披着袍子,问:瞧过太阳了么?
萧玠颔首道:她也懂事,鹏英讲你在忙,便不闹着要找。说新学了诗,等你回家背给你听。
学的什么?
学的就是《诗》,昨日是《硕鼠》,今天是《伐檀》。
听得懂么?
知道是骂贪官的。萧玠笑道,学那些婚恋诗就瞌睡,这些怨刺的她反倒听得精神。
郑绥笑了笑:没辜负你费心给她取的名字。
萧玠又笑:是做爹的教育得好。
郑绥静了一会,到底还是道:火炮营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萧玠不料他如此直接,也松开手臂,侧躺在自己枕上,这样四目相对地看他,片刻才道:我瞧过大梁火炮的记载,三代以来炮力未有明显增益。但玉升二年于塞外对北部狄族的一次作战,整体火力非常强悍,仅一门碗口炮在三丸之内就炸毁了整座碉楼,这是至今未有之事。这几门炮车现在被保留在兵部军械库里,我白日带人去瞧过,但听匠人说这些炮车也是兵部制造,只是符合规制,并无特殊之处。
郑绥沉吟片刻,道:火药。
火药?
是,直接影响炮力的只有两个,炮车没有异处,那只能是火药。郑绥道,那次火药的质量好。
萧玠奇道:我还以为火药都是按方子制作,影响最小。
郑绥摇头:如今火药还是按旧有配方,但火药是从炼丹家那里来的,修道之人大多按阴阳五行配料,总有点不大实际。起码现在的火药很容易受潮,不能储存太久,其实对于行军不大便宜。几年前我实地验看过,有一门盏口炮闷死,就是火药受潮的原因。
他什么时候验看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停留,萧玠继续追问:还有旁的吗?
郑绥想了想,道:还有就是火药纯度不高。因为配料的硝石和硫石总有杂质,提纯太难。而且火药研磨只能靠舂碾,所得太过粗糙,从炮膛剩余的残料来看,总是很难燃烧充分。这两件事单靠人力很难做到。
萧玠蹙眉:这么多年,朝廷竟无人改良工艺?
郑绥叹口气:你我能想到的,陛下岂能想不到?但凡要改革火药工艺,就得招人运行,但凡有人就容易出问题。陛下下令研制新器,就要用人用料,这些年工价矿价皆有上涨,但近几年陛下休生养息,举国赋税减免大半,国库本就不充裕,能拨出的费用就更少。而且与此同时,火药的价钱反倒逐年减少。殿下想想,高火耗、高用价,却少资费、少获利,如此入不敷出,这活怎么做下去?
萧玠有些了然,所以他们偷工减料。
郑绥颔首,一辆炮车制作需要兵部工部各处配合,为了能瞒天过海,只怕也会有行贿收买。
还是贪,又是贪。
郑绥许久没听见萧玠的动静,心中一紧,忙叫:殿下。
萧玠伏在榻上,目光似乎穿过郑绥望向不知何方。他低声道:从奉皇十五年杨相公代天巡狩起,六年了。陛下查贪查了六年了。
越查越烂哪。
不断有冻骨、有饿殍,有人争食草根时有人把粱肉倒进恭桶。
有人挥金如土,有人为一个铜板头破血流。
有一个两个人挥金如土。
有一亿两亿人穷。
萧玠参政以来已经看得明白,大梁帝国是个身染花柳的没落贵族,外面瞧锦衣华服,却裹着毒疮流脓。一个从头烂到脚的病人要想活命,只能把浑身脓疮挖干净,但他游丝般的生命又扛不过这样削肉剔骨的清创手段。他要么死于治疗,要么死于放弃治疗。对这样一个注定死亡的病患,父亲从放弃医治他到努力杀死他,又放弃杀死他再不得不治他。所有人都靠他的家财活命,他一死,至少这一时代的人,都要做他的生殉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