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欲言又止,终于道:我听闻当年是老师下令,斩杀了当时的怀帝使者,您的兄长。
杜筠叹口气:是,杜氏和李寒有仇怨,但也是公仇,而非私怨。李渡白已作古十二年,有什么值得揪着不放?更何况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到此,又指了指郑绥笑道:若说仇怨,只怕他父更恨一些。
郑绥默然片刻,道:我父亲说,他是个痴人,也是个好人。
杜筠讶然:果真是你父亲口说的?他竟也会说李渡白的好话?
郑绥道:这么多年了。
杜筠颔首,眼中光芒闪动,这么多年了。
交谈之中,郑绥烧水,萧玠也重新涮洗茶具。三人从桌边坐下,杜筠叹道:我们几个之中,张佚云太潇洒,郑涪之太规矩,我么,更不必提。真正能承继老师抱负的,只有渡白一人。
他见萧玠疑惑,便笑道:殿下,你以为青文忠公何如?
萧玠思索片刻,道:德美才秀曰文,危身奉上曰忠,青公正当此谥。
危身奉上,是顺应君君臣臣之意。要写老师,其实太过规矩。杜筠道,今上执政至今的几次变法,不少都参照李渡白生前议定的章程。所列种种,实是罪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只怕世上少有人知,李渡白并非首创之人。
水声渐响,杜筠徐徐道:元和十年,老师初拜右相,拟定新政三十条,像废皇庄功臣田制度、取缔贱籍、女科开放等等,这套政令中均有涉及。但因为太过悖逆,被肃帝一口否决。
萧玠双眼睁圆。
在他所知所闻里,青不悔堪称文臣的表率,博学鸿儒,进退有度。
正直,又迂腐。
萧玠问:您的意思是,老师读过文忠公的政令草稿,自此推尊下去?
出乎意料,杜筠摇首道:不,在渡白入京之前,老师已将草稿焚尽,之后再未提及。渡白有此宏愿,只是志同道合。
萧玠思索片刻,问:学生不解,青公既有壮志,为何不复言此事?
杜筠却提了另一件事:我想殿下应该有印象,奉皇六年陛下意图废皇太子继承一事。请问殿下,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时觉得,陛下厌弃我,要废黜我。
正是,别说殿下当年不过稚子,只怕世人无不以此揣度。朝野上下争相攻讦,致使新法推行都举步维艰,陛下不得不下罪己诏平息众怒。杜筠含笑道,殿下如今长大了,理解陛下的意图了吗?
萧玠沉吟片刻,方道:陛下觉得天下不该为家天下,皇帝和文武百官一样,都是一个官职罢了。既然要公平选士,那帝位也当能者居之。
杜筠追问:是帝位吗?
是皇帝制。郑绥静静开口。
萧玠陡然抬头,如雷贯顶。
是,那些阿爹登基以来如同幽灵的流言,不是皇帝轮流做。
他是要废皇帝制。
萧玠回忆起小时候争论时阿爹的痛苦神色,和听到崔鲲罔民者君的辩题时,那分明欣慰的神情。
他觉得天下不该有天家庶民之分,他觉得如果还有皇帝,就会欺压人。
这就是阿爹真正的宏愿。为此,他埋葬了股肱,推走了阿耶,亲手打碎了家庭。
萧玠嘴唇颤抖,我有感觉,但我不敢这么想。
一个皇帝要废皇帝,谁敢这么想?
杜筠颔首,这就是陛下和家师为什么都不复言事,因为太快了,快到当代之人无法接受。帝制若废,对世族无疑是致命一击,对百姓来说,却是大倾覆的前兆。千百年来,帝位空悬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乱世。兴亡百姓苦,他们过够了。所以阻碍这类政令推行的,主要力量甚至不在权贵,而在于百姓。
所以他们停了下来。自己挽缰勒止这超前的马蹄,静下心去反思。
杜筠问:二位觉得,要颠覆制度,先要做什么?
萧玠微蹙眉头。
萧恒废皇位继承的计划流产,症结在于百姓并不支持。不支持因为不理解,而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