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虚弱但坚定地说。
阿子隐约察觉到太子对皇帝的猜疑与提防,但皇帝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发怒,他沉默着照单全收。再过一段时间阿子才知道,他进宫的这一年初,皇帝已经明文废止宦官制度。但很明显,所有人都对皇帝阳奉阴违。
阿子一度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胆大包天至此。直到后来他才领悟,皇帝并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而是连自己最要紧的人都救不了最痛恨的人都杀不死的人。显然阿子也有一定的智慧,他和太子领悟这道理几乎是后脚踩着前脚跟。进宫做活是穷人家走投无处的一条活路,这条路又生出乱麻一团的千条财路。皇帝不能一下子砍断穷人的活路也不能一下子斩断得利人的财路,他先要做的是从一堆乱麻里理出第一根线头。这也成为皇帝转变改革作风的一根线头。但当时,这件事最直接带来的,是一个无比接近皇太子的机会。
阿子是个很会把握机会的人。
当夜皇太子亲自来看他,确切说是亲自看了每一个人。阿子是最后一个。太子脚步走到前一个人面前时,阿子又听到他隐忍的咳嗽声。他的身体似乎很不好。
过一会,萧玠从他榻前坐下,和对待之前的十数人一样,他先察看了阿子的伤口,转头问太医:他的伤口怎么这么重?
太医正纳闷,这昨晚来看,明明没有这么深的口子。
阿子还没从皇太子察看他伤口的震骇里回神,演练过千百次的嘴巴已经抢先说道,是奴婢福薄,先行冒犯殿下,现在又这么不争气
太子温和地打断他:没有,你好好养伤,缺什么就找人要,有什么事也找他们告诉我。
太子也照例问了他家中几句,如阿子所料,问到了他的生日。
阿子说,奴婢是正月十五出生。
太子神色显然变得不一样,问,上元吗?
是。阿子怕他不信,忙补充道,每年过生日,奴婢都能跟着去看看灯,也能分个粽子吃。
太子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便由人看护着离开注意阿子在这里的措辞,是看护不是簇拥。没有娘舅嘴里浩荡的灯队和排场,只有一个妇人虚扶,一个太医跟随,太子自己提着灯。
太子走后,阿子将藏在铺里沾血的小刀收起来,银白刀光倒映他脸色青白。一个晃神,他像看见一只青头白喙的新劁的鸡雏。他有一种直觉,东宫今夜的驾临是明日朝阳的朕兆。他浑身涌动雄鸡面向太阳时五体投地的原始冲动。他激动地面向东方,像要开嗓引吭
阿子看到娘舅撒开手,那只公鸡窜远,竹叶爪痕下跑了一溜血迹。阿子彻夜未眠,在院里盯了它一夜。直到第二天第一缕阳光洒落,他看到那只萎靡许久的公鸡突然振翅,照常飞上屋檐,面向那轮新生红日,胸脯挺起,气势汹涌。阿子和它一样激情涌动,在太阳升上屋檐的一瞬,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不伦不类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
不是公鸡也不是母鸡,是一种阉割后的终身残疾。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不明白这种残疾包含着什么意义。不过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来体悟这件事情。
阿子渐渐趴在床上,擦了擦脸,咧开嘴角。
至少能看见太阳。
至少,还有很长的一生。
侍奉东宫的人选名单跟随第二天的晨晖照进来。阿子的名字被太阳照成金黄。他低眉顺目,五体投地地拜向东方。
来领他的大监秋童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看他磕完头才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进了宫,别随便给殿下磕头。
阿子不明白,但阿子听从。奴婢不需要明白,奴婢只需要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