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说:你坐回去,这边土呛,一会再咳嗽。
萧玠置之不理。
萧恒终于停下动作,站起身,低头看向萧玠。
萧玠生起股犟劲,盯着他的眼睛。
萧恒说:听话。
萧玠看着他,一语双关: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萧恒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把镰刀放下,麦子抛堆,伸手把萧玠从地里拉出来。
他沉声说:这不是你干的活。
萧玠说:阿爹,你是皇帝我就是皇帝的儿子,你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儿子。你种地我就能种地,你理政我就能理政,你杀人,我就能杀人。
萧恒道:这件事不一样。
萧玠问:有什么不一样?只因为我是半个南秦人,就不一样吗?
一瞬间,萧恒脸上像绽裂一道透明伤口。他看了会麦堆,又转回眼睛,说:阿玠,他是你阿耶。万一他真的牵扯进来这个处置,不能你做。
难道你就能处置他?萧玠反问,这么多年,你忘记过他,放下过他吗?
两个人都静了,麦穗簌簌摇动声里,萧玠有些茫然。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道伤痕,这个人,竟能这样轻易地揭破、这样轻易地脱口而出。
许久,萧恒才能发出声音:我放不下。
他迅速道:但阿玠,我已经辜负他,如果非得再对不住他,我最合适。
萧玠急声问:再对不住他,你还能放过你自己吗?
他眼圈发红,忍了许久,还是咳嗽起来。萧恒忙替他抚背,要进去给他找药吃。萧玠紧紧抱住他一条手臂,许久,才平复下气息。
萧玠脸靠在他肩膀上,轻轻道:阿爹,就算这件事真的和南秦有关,我来查,他不会恨我。也只有我来查,能够保护他。
我是你的儿子,所以是你最坏的选择。但我也是他的儿子。
萧玠看向他的眼睛。
陛下,我也是你最好的选择。
萧恒感受到他握着自己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的骨,秦灼的肉。他们的骨肉,可能要代表骨去审判肉。这是一场人伦的活剖。
萧玠见父亲没有反应,忙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是我来办,我一定能做到毫不徇私吗所以臣请陛下,给臣一个得力之人,并给他相当的权力,能够辅佐臣、提点臣,必要时候,也可以挟制臣、骂醒臣。
他牵起萧恒的手,抚摸过他手掌的伤口,慢慢与他十指交扣。
萧玠柔声说:阿爹,夏天到了,麦子熟了。你不用天天给它施肥松土了。
萧恒抬眼望去,黑天之下,麦实累累,宛如黄金。
***
翌日,上林设宴。
杨峥离京。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景让整个长安城热血沸腾,无分男女老少,纷纷夹道而观。人群往上林的方向簇拥而去,杨峥逆着人潮,牵马走向西城门,身边,是前来送行的夏秋声。
夏秋声问:要走多久?
杨峥笑笑:不打准,快则一年半载,也可能十年八年。
夏秋声正要开口,不远处,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状元郎到了!一人呼则万人呼,喧天的喝彩声里,一匹白马从长街尽头奔驰而来。马背上驮一个大红身影,那张清秀脸庞上,露出新科状元崔鲲腼腆的笑容。
杨峥和夏秋声一同引颈,跟随游行的马队,忽然瞧见多年前开恩科的春日。春二月,夹道的欢呼声与香囊花枝的投掷间,他们帽插宫花,打马穿街。身穿状元红袍的夏秋声还那么年轻,鬓角没有白发,笑起来眼角也没有皱纹。他骑一匹装饰金鞍的高头白马,春风得意,眼睛依旧润如青玉。香囊抛来时杨峥前后闪避,听见砰地一声,不由回头去瞧,见身后裴兰桥一手握缰,一手是一只投来的四角香囊。她好看的眉头蹙起,让人想到的是宝剑锋芒而非青蛾触须。杨峥想,怪道俊俏不过探花郎,她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超越榜首的耀眼光芒。
下一刻,裴兰桥叫他,杨峥尚未回神,已被她挥手将一物投在怀里,要喊人,那黑马已往前跑去了。杨峥打开掌心,见是一片秋香色上的竹枝明月。他往街边望,果然瞧见一双素手慌忙拢好幂篱,压低身体潜进人群,像鱼潜进海底。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以为那个春天,只是一个美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