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司员一直在观察日晷,等晷影到一个该到的位置,他便放开嗓门高声喊道:皇太子驾至
这时,场上二十四面画鼓齐声擂动,气壮地、有节奏地,接着,所有人听到马蹄踏动、芳草摩挲的声音。连皇帝也伸长脖子,和我们一块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于太子,我们先看到两侧游动的仪仗,引幡、华盖撑在天际,杆子被身穿皮甲的太子六率握在手里。他们的靴子踏在草间,替中间的朱红长毯开道。毯子自皇帝所处的高台而下,直至草地。
终于,我们从红毯尽头,看见一人一马当先的身影。
皇太子骑红马,身穿大红骑装,头戴玉冠,腰扣九龙玉带,面色红润,眼神明亮,从头到脚焕发出青春茂盛的活力,全无年前传闻中的沉疴将死之态。他出现的一刻,两旁仪仗队开始活动,吹簧的吹簧鼓瑟的鼓瑟。穿透天际的庄重礼乐里,我跟随所有人向他拜倒,同声诵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在我跪下的前一瞬,我看到皇帝从高台上站起来。他在萧玠跪地口称万岁前拦住他,叫大内官秋童扶他落座。
萧玠走进棚子里先冲我笑笑,对阿子说:一会没人看着了,你们都搬个杌子坐。陛下给大伙都设了绿豆饮解暑,待会记得去西边领一碗吃。
他从座中坐下,秋童便捧过药炉,依例叫他吃早晨的药。那股药味钻出来,带着一阵浓重的土腥气,我跟着萧玠闻了多日,仍忍不住蹙眉。萧玠却没什么异样,徐徐将药饮尽。
他这条舌头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我正腹诽,已听他问秋童:政君到了吗,我没有瞧见。
大内官向来和煦的脸上闪过一丝异常,仍笑道:殿下知道,南秦到底路远,还在路上。但今儿是大事,政君既然来函要到,自然不会食言。
萧玠没有再多的表示,大内官便告辞离去。
不过萧玠这边也没清静太久,等各个世家的阵仗走完,太子凉棚前的竹帘便被打起,虞闻道钻了进来。
他冲萧玠撩袍跪倒,问了千岁,便自行起来,从萧玠身边坐下。
萧玠也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要喊阿子去找人了。
我跟着看去,见虞闻道似乎握着一物,果然萧玠也问:手里拿的什么?
虞闻道便抛给萧玠,萧玠双手接住,是一只绣工精细的香囊。萧玠便倚着凭几,歪着脑袋看他,道:哦,陛下要行射礼,嘉国公世子却射回来好一片芳心。
虞闻道笑道:好殿下,你饶过我吧。人家娘子抛给我,当着满朝文武说不定还当人家父兄的面,我还能丢回去不成?先不说没人家的面子,万一叫我脱手砸在脸上髻上,岂不是无妄之灾。
萧玠将香囊放在案上,那你就这么给我。
虞闻道也笑:借花献佛嘛。
萧玠皱了皱脸,你把我当娘子哄呢。
虞闻道揶揄:岂敢,我拿你当娘娘哄。
他这样你呀我呀,又将萧玠比女孩儿,我本以为萧玠要生气,不料他只是沉沉叫一句:三哥。
虞闻道不以为忤,也半是玩笑地告罪:臣僭越,殿下别生气。殿下若生气,臣就不敢在跟前碍眼了。
他这样笑闹几句,萧玠方才的沉郁也就烟消云散,我瞧他笑,发觉这笑意竟是流自眼底。
我先前讶然,郑绥离开不过数月,虞闻道便顺势而起,这样轻易迅捷地占据了萧玠身边最亲密的位置。今日见了,心里反倒明白几分。
萧玠并没有生出独立的感情,得靠爱人和被爱才能维系生命。从他待我的态度便能看出,他这些年常依赖人,和皇帝闹了矛盾,他能够依靠的只有郑绥而已。他藤萝一样攀附在郑绥身上汲取情感和力量。我想这也是他对郑绥的感情有所过界的原因。他要爱,他需要源源不断的爱来支撑他苟延残喘。当朋友之爱达到极致,他只能贪得无厌地索求更丰沛紧密的感情。
如今他推郑绥离开,是从心口挖了个洞。他太需要别的什么来填这个窟窿。
虞闻道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和萧玠从前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端庄,不死板,性格活泼,浑身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更要紧的是,他并不死守君臣界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会跟萧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会逗他,像朋友一样打趣起哄。与其说把萧玠当东宫,虞闻道更像把他当作住在东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