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我但有空闲,便去西暖阁为他抚琵琶。萧玠大多时间不置一语,偶尔精神好些,会同我交谈几句。一次弹毕,萧玠静静看我,道:我第一次听你的琵琶,是那夜。
我道:是,臣僭越,只闻其声,擅自相和,还未正式向殿下请罪。
萧玠只道:我最早的琵琶师傅告诉我,音乐是站在人之前的。可那夜,我第一次那么想知道,那把琵琶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他一个北方的乐师,为什么能把无关于己的南地曲子弹成这个样子。他有什么故事,他的故事是不是和我相似。
萧玠道:等见了你,第二次听你弹琵琶,我就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在音乐面前,人的故事何其微小,音乐就是故事本身。至少在琵琶上,我们,是有相同故事的人。每次你弹琵琶,就让我觉得,我不是单着个。
他笑道:真想和你再弹一曲啊。
他这话一落,阿子眼泪便噼里啪啦地落。我顺着阿子目光看向他的双手,那双手血管突兀,峥崚瘦骨,手指轻轻颤抖。很难想象这是一双弹琵琶的手。
我走上前,从榻前跪倒,握住他双手道:会的殿下,会的。
此时此刻,我抬眼看向萧玠。萧玠已然脱离病重的旧躯壳,在一派春色下,恢复一些青春的生机。他向我遥遥举杯,我只好却之不恭。
又过几曲,酒也已过三巡,在座男女都微有醉意,渐渐也活络起来,三言两语讨论起做些什么游戏。我随教坊众人退至径旁,见世家子弟都看向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
萧玠也看向他,神色有些不同,是嘉国公世子?
那少年立即撩袍跪地,臣虞闻道,恭请殿下玉体安健。
一听他的名号,我们这些宫人乐者低声议论起来。一个女孩呀地一声:可是怀帝朝那位上柱国的自家?
我分辨出她的声音,正是跳胡旋的妙娘。忆奴叫她揽着手臂,笑道:朝中还有哪个姓虞?从前的老将军虞成柏膝下二子,一位是怀帝的原配上柱国虞山铭,另一位便是长子虞山铖。只是虞山铖自幼多病,不在军营,便坐镇家中,掌管虞氏上下事务。怀帝多少顾念旧情,封他嘉国公的爵位,他虽未从军,只凭靠虞氏积威,军中也要敬他三分。而且
忆奴附耳向她,声音极轻,但我挨得近,隐约能听到她的气声:难说虞成柏没有给他留下的兵。
我便着意瞧了瞧那位嘉国公世子。据闻嘉国公夫人极美,哪怕在一众世家子弟间,虞闻道的容貌也极为出挑。一双狐狸眼生在他脸上,却不显得狡黠油滑。但他显然没有郑绥从军中磨砺出的气势,大抵虞山铖只教他学习族中事务,做一个世子的本职。
虞闻道正向萧玠道:教坊管弦极好,却不如咱们自己玩自在。臣等多少都通些丝竹,不如殿下做主,咱们来抽牌子,抽着了先作先弹。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玠笑道:来者是客,咱们就主随客便吧。既然是虞郎的主意,就请题签留墨,如何?
虞闻道道:臣遵令谢恩。
他既这样讲,阿子便安排起来,不一会,签筒便被捧上,待虞闻道题好,转奉萧玠。萧玠率先抽了一支,似乎确认了什么,便亮签子给众人瞧:调笑令。
众人笑道:殿下这是公然揶揄我们了。
萧玠也不忸怩,把琵琶抱在怀里,沉吟片刻:有了。
他取拨划弦,口中吟道:春暮,春暮,置酒留春不住。春又和尘扑衣,更惹一身絮飞。飞絮,飞絮,将渡横桥遇雨。*
众人拊掌笑道:正是应景。
我忍不住抬头瞧他,却见萧玠仍笑意满面,只将签筒传下去。
世家子弟多精通曲律,女郎们也参与进来,却是只拨琴弦,少有诗词相和。皇帝如今虽开女试,但参试人数寥寥,瞧如今情形,只怕连世家教女都少取诗书,更遑论政治。
内侍阿子捧着签筒,走到下一席。他身体将席位遮住大半,我只看见一只戴玉钏的素手探出,显然是个女子。
她拨出一支签子,向阿子一亮,阿子便唱道:水调歌头。
那少女盈盈起身,欠身道:同殿下告罪。妾不通丝竹,但略懂文墨,若只填词,妾愿尽力一试。
她立在一丛新柳之下,又穿一身水碧衣裙,正合这春光融融。只是头戴幂篱,不见面貌,只看得一座碧玉雕就的美人像。得到萧玠首肯,她略作沉吟,当即诵道:
柳外小池静,阁后水云空。浓春还得粱梦,轻悄跃樽中。盛得游星浮蚁,要过银河鹊路,掷手泼成虹。幻境新杯酒,人世旧飘蓬。
知我云,罪我雨,未如风。痴儿笑我,何弃鸳侣效冥鸿?驰纵联翩万马,飞渡青天无限,颠倒水晶宫。天上归来久,寸地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