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掉头就走,陈子元要去捡信,秦灼已经扑上前,哆哆嗦嗦地撕开信封。他手颤得厉害,哧啦一声,把信撕成两半。
陈子元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要扶他,秦灼却不管,伏在地上,把撕坏的信拼在一起就这样看。没看一会,他像又经历了一次分娩的阵痛,头抢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臣玠跪禀。秦大公福寿无疆。臣福浅命薄,不得侍奉膝下,又病染膏肓,药石罔效,归身之期,旦夕之间。此堪忍世界,多诸怨嫉,今当脱苦海,公莫为我哭,实为我庆也。臣非贪生之辈,然自公去后,已有八年,独恐身后梦告,公不能识我而以鬼祟逐我也。故悬命于丝,忍死以待。望公垂怜一顾,教我瞑目。此书之后,无复扰公,公春晖之恩,臣万死万死不足以报。如来世可期,愿我为父公为子,必倾气力,不致离分。再拜,再拜。
奉皇十六年元月十五日
第24章
夜间老大一面月亮,银脸盘,照进光明台的雕窗,冲窗里的秦寄婆娑泪眼。秦寄一条腿跨床下,一条腿蹬床沿,在一块砚石一样的磨刀青石上一丝不苟地磨匕首。
一旁,坐着他的姑表兄弟秦华阳。秦华阳瞧他动作,手底寒芒斩动,剑锋雪亮。随着剑底迸溅火花,秦寄的脸变成一股愤怒的青色,这是他不属于秦氏的脉勇基因。这哪里是个九岁的孩子,分明是个老辣的刺客。但不过一会,他的脸色又变回原样,这要感谢月亮。月亮今晚湿漉漉的眼泪洒在他脸上,秦寄痛恨全部,除了月亮。
秦华阳打断道:好了。
秦寄不说话,但也没有执拗。他把虎头匕首插回靴子口,站起来,张开嘴巴等着。
秦华阳捏起一块藕粉糕塞进他嘴里。
秦寄嚼了嚼,转脸看向铜镜,他审视自己的五官轮廓,说:哥,我和阿耶长得并不像。
秦华阳不以为意,哪有都像爹的,你瞧我,也不像你姑父。
秦寄说:我也不像阿娘。
秦华阳沉默了。他扭头,见秦寄仍看着镜中的脸,专注得有些吓人。他眼睛幽黑地问:你见过梁太子吗?
秦华阳想了想,应该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秦寄终于抬头,问:什么时候见过?
秦华阳摊手,我也不知道。
秦寄说:你知道。
两人对视一会,秦华阳缴械投降,好吧,我知道。
他回忆道:我阿耶说,他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我满月时他也抱过我的襁褓。说我当时就尿了他一身,他也不急,还会给我换尿布。
秦华阳想了想,他那时候估摸也就四五岁。梁太子,应该很会照顾人。
秦寄没有说话。秦华阳看他抬起手,摸了摸肩胛处的伤口,正想再讲些什么,外面已经响起争吵之声。
在秦华阳拉住秦寄之前,秦寄已经一条鱼一样蹿下座位,身形轻盈地跳出门去。
秦华阳追上他时,秦寄正立在秦灼卧室的房门外。秦华阳听到母亲和大公舅父争吵的声音。一旦提到大梁,母亲的态度总是咄咄逼人。阿娘刻薄的笑声从门缝中迸溅出来,像夜间一只坠地的宝瓶。
秦温吉道:他干了什么事你全都忘了?且不提那些,当年如果不是你命大些,说不定都死在了半路上!姑姑死在长安,阿耶死在长安,但凡留在长安的秦人没一个好下场,你就这么赶着去死吗?
秦寄没有表情,眼睛贴上门缝,冷静地观看这出家庭闹剧。秦灼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他平静、甚至有些疲惫地看向秦温吉,将手上的扳指摘下来,随手丢到桌案上,骨碌碌的转动声里,提步要走。
身后,秦温吉突然道:他已经立后了。
秦灼停住脚步。
秦温吉目光犹如毒蛇的尖牙,她缓缓说道:梁太子病重垂危,他就迫不及待再立新后,有多么把这个南秦血统的儿子放在眼里?再说,你回去,算什么?是他萧重光的弃妇,还是梁太子见不得人的生母?你别忘了,萧玠如今已经有一位嫡母了。你看得下萧重光和旁人花前月下,看得下萧玠认旁人做娘吗?
秦寄看父亲转过脸,他脸上有一种大无畏的平静,连他的声音都是。秦灼说:萧玠是我儿子。但凡他能好,我什么都看得下。
秦温吉看着他的脸,轻轻问:你儿子,只他一个吗?
门外,秦华阳心中一颤,低头去看秦寄。秦寄伏在门上一动不动。他听到父亲的声音产生一股危险的警告之意,秦灼连名带姓地叫道:秦温吉。
秦寄睁大眼睛,看秦温吉上前一步,嘴唇抵到秦灼耳边,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距离。这个距离是一切恶毒诅咒的诞生之地。他不知道秦温吉的话,但通过秦温吉志得意满的表情已经有所推断。如果他再长四岁,在舅父段藏青那里学会读唇之术,会轻而易举地拆解他们的密谈内容。他会探知秦温吉那颗食人花一样热烈又长满利齿的心脏。他会听到秦温吉说:阿寄和萧玠的命,你只能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