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多次讲到我上耶穿耳请神的事迹,讲到他妆扮南秦司战女神灵妃衣冠赎求生死的故事。每至此处,我母亲眼中总有蓝色泪光闪动。后来我才得知,男性穿耳是秦地男娼约定俗成的标志,加上我上耶少年时期那些不怎么光彩的花边历史,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已经远逾血祭本身。那对耳坠至今仍安置在我家族代代相传的檀木盒子里,逢年过节和那只头骨酒杯一起接受香薰火燎和无数后人顶礼膜拜。
我母亲对述说那双耳坠当年的光艳明亮乐此不疲,像她亲眼看到上耶将它戴在耳上。这也是我母亲在这个故事里第一次提到血我上耶没有先用冰块冷敷耳朵、黄豆捻薄耳垂,他拾起一只耳坠,金色耳钩像蝎子的金色毒刺。我看见我上耶手指一动,耳钩蛰穿耳朵肉,黄豆大的血珠包裹黄豆大的叶状流苏,如后羿射落的太阳血雨灌溉一株扶桑金树。我在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里看到他的苍白脸孔,带着微笑,像个金乌。那是金蝎子钩导致的幻觉。母亲说那双金耳钩带着毒。我上耶不管不顾地穿耳请神,是把唯一的解药喂到我上父嘴里。难道不是吗?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我想这真是一双神奇的金蝎子。紧接着,金色毒素如同电流,一瞬间遍布我上耶全身,中毒的酥麻感宛如一次性卝爱卝高卝潮。我上耶中毒的嘴唇甜如蜜糖,中毒的脸庞红晕荡漾。我确信这蝎毒带给他的不是痛苦是幸福。母亲流着蓝色泪水讲述他每日每夜割腕放血,我却看到那血碗里闪烁的玫瑰红光。那是死亡的酒精和生命的蜜酿。
我听到上耶双手合十,虔诚祝颂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一瞬间,血碗闪烁金华,烛火鼓动金光。我在我母亲有意无意遗落的片段里看到我上父宛如尸首的身体。碗中血红一点一点矮下去,上父脑中血红一点一点涨起来。我突然产生疑惑,我上耶的血究竟是作为祭品献给神明,还是作为生命哺给上父?
在这之后,我去阁楼查访家族藏书,只在我上耶的继承人秦寄手记里发现蛛丝马迹。自然,按辈分算,秦寄也是我的一位小老祖宗,作为上耶的秦氏儿子,他和上父的萧姓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在遇到我那位梁明帝小老祖宗时缠绕出新的瓜蒂。秦寄手记被束之高阁,等我翻找出来,封皮已落满积灰,保存还算完整。我打开第一页就明白家族为什么对它讳莫如深。
这是一本手记。
也是一本杀人计划。
我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为我上父规划了n次谋杀。(n≥3)
整本使用秦篆书写,这种字体在我高祖年代就已经失传。手记从前到后字迹变化不小,我猜测该计划至少从秦寄小老祖宗的童年贯彻到他的少年时代。在他所处年代,通用字早就普及,秦篆多用于祭祀祷告,那这本篆体手记或许还有通神诅咒之能。如果我认识这遗佚多年的古老字迹,我会立即发现里面最重要的两句:
剜其心肝,佐酒阿耶。
取其生血,敬飨父母。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古秦地的称谓和现在不同,父母是对光明神暗神夫妻的特定敬称。结合上文,我这位小老祖宗试图刺杀我上父,并用他的鲜血祭祀光明神夫妇。由此可见,除却沟通神灵的用途外,在南秦人血还作为祭品向神明供奉。
根据我母亲所述,南秦政权类似于高等巫族部落,算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诸侯国。光明神信仰甚至先于政权存在,不只是一种心理归服,甚至架构了家家户户的家庭伦理关系,比亲爹亲妈都要道高一丈,姑且算作亲爷亲姥。就算爷姥要打爹妈,估计儿子孙子也不敢吱声。一代人有一代人之爷姥,这两口子却是代代人之亲爷亲姥。但供奉亲爷亲姥居然要用子孙的血,这令我大为不解。
是的,我们沿袭南方祖宗的祭祀传统时仍要放血供奉,我为此大为抗议,还闹出不大不小的家族纠纷。连我八老太爷都被惊动出山,大斥我的不孝之举。就在那座铁皮屋子里,窗帘紧闭,一缕光都透不进。
我说:八老太爷,您天天搂着那只骨头酒杯就差和它亲嘴,也没见您遵从北边的规矩。怎么您是特立独行,我就成了不孝的混账孙子?
八老太爷横眉立目,就差抡起他的头骨祖宗来夯我。我不同这等迷信之人计较,我对血祭风俗的质疑是有一套严密逻辑的。
要说人身最宝贵的就是血,血是美酒,血是河流,血是□□的腐败土壤开出的玫瑰花,人能失血过多而死但没听说过失骨过多而死。《古兰经》云:???????????????????????????(创造主用血块造人)。可见崇拜血并非光明一宗的绝无仅有。血是生命之泉,血是灵魂之源,血是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桐花树根,是串结光明古铜钱币的红麻线。连中原地区上古典籍《周礼》都讲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八老太爷叫:你看,他们北边不一样拿血做祭品吗!
我说:怎么一样,人家说得明明白白,人血不可入于皿,人家祭天用的是牲口血。血再宝贵也是牲口的东西,八老太爷,咱们是牲口吗?您老人家是牲口吗!
八老太爷手中人头骨杯随他愤怒的挥动哐哐作响,他叫道:怎么不是牲口,你问你爹妈,你们是不是列祖列宗的牲口!
我被八老太爷做牲口的理直气壮弄得哑口无言,只得拿史料反驳这位受人尊敬的秦寄小老祖宗还曾经动过废除血祭的念头呢!
我眼看八老太爷脸皮变幻青白,像一只氧化过半的绿皮苹果。
无可狡辩,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的光辉事迹或者说卑劣丑闻被正史和我们家族史共同记录在案。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我南方祖宗制定的规则里,拒绝血祭是远大过无后的罪状。我看到某年某月日的一座铁皮房子里,秦寄小老祖宗站在和我今年今月日相同的位置。我血管里他的血液开始尖叫,不知道是呐喊还是叫好。某年某月日的一只漆盘端上前,里面虎头匕首的熠熠银光如同今年今月日我眼前水果刀的森森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