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拈了香,点燃了递给她。她向香炉中望去,里面落了一大片新鲜的香灰。她心中一震,望向他的膝盖,果然有长跪过的痕迹。
三支新插的线香升起袅袅青烟,她在神像面前弓身拜了下去:“土地爷爷奶奶,这趟行程千里路都不止,请千万保佑我们出入平安。”
众镖师跪了一地,跟着她三拜九叩,无比虔诚。
她站起身来,眼圈已经红了。她向香炉伸出手去,他却拦住了,“我来。”
他用手指沾了香灰,在她脸上涂了两道。香灰很热,可他的手势很柔和,像是在轻抚她的脸。
长随呈上几卷纸张。“这是一副舆图,这些是我写给沿途各州县的信件,请他们务必优待。”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否管用。”
林凤君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然而她是镖队头领,只得吸一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笑道,“多谢陈大人送行。”
“盼你们早日归来。”他接上一句,“解济州之困。”
长随用托盘呈上一壶酒,林凤君愕然道:“不是不让……”
“祭祀土地,不为冒犯。”
他斟满一杯酒,泼洒在地上,水珠溅落。敬罢天地,第三杯才再递给她:“请林镖师满饮此杯。”
她仰首便饮尽了,先是舌尖一阵酥麻,继而咽喉间热辣辣的,像有人持了火把灼烧,五脏六腑都跟着烧将起来。面上渐渐浮起一层薄汗,眼眶也微微发热。
镖师敲响了锣,哑着嗓子叫道:“吉时到。”
林凤君握紧拳头,走到庙门前,仰着头高声叫道:“合吾!”
一众镖师们齐声应和:“合吾!合吾!威武!威武!”声震林木,连林子中的鸟儿也惊得扑棱棱飞起。
陈秉正只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摆一摆手:“去吧。”
林凤君利落地翻身上马,转身抱拳行礼,随后提起缰绳。马匹一声长长的嘶鸣,向前迈进。二十几辆镖车首尾相接,车轴吱呀作响。两侧镖师马队呈雁翅形排开,在身后扬起尘灰。他在后面远远望着她。
没走多久,就是城门。陈秉玉一身铠甲站在城门上,远远对她作了个揖。她微笑行礼,城门缓缓洞开,一行队伍离开济州,沿着官道向西进发。
陈秉正在土地庙前站了一会儿,随即恢复了冷冷的面孔。他转头吩咐道:“去大牢。”
牢里一片阴暗潮湿,狱卒领着他往角落里走,一边絮絮地说道:“这里腌臜得很,不要冲犯到大人。”
离了很远,就闻见一阵腐肉的腥味和便溺的臭味,夹在一处令人作呕。陈秉正远远望去,那位钱公子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地缩在角落,手脚没有上镣铐,大概是钱家孝敬得到位。
隔壁牢房里,清河帮的三个人都带了伤,血迹宛然,一言不发地坐着,手铐脚镣俱全。他扫了一眼,那三个人神色麻木,却不过来求饶。
他点点头道:“去女监。”
女监里关押的人并不多,从花船上扣押的几个风尘女子在最边缘的一间,哀哀的声音叫道:“有没有水啊……”
狱卒用刀柄拍一拍栏杆:“都过来叩头,陈大人来了。”
女人们的眼睛都落在他的官服上,随即围过来了,斜着跪下去,楚楚可怜的姿态:“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他退了一步,眼神在几个人身上游走。有人会意,将头发拢到一边,露出长长的脖颈:“大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光定在最边缘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垂着头,一直瞧不清脸。
陈秉正指着她对狱卒说道:“都放了吧,把她留下。”
女人惊愕地抬起头来,脏兮兮的瞧不清五官。
狱卒愣了一下,随即会意,笑嘻嘻地用钥匙开锁,“我叫人用水洗干净了,给大人送过去,脏不溜秋的……”
“不用,现在就叫她跟我走。”
第121章
女人从混堂子出来,就有一个穿便装的衙役守在后门口。他引着她往一条小巷子里走,路越走越窄。巷子尽头是青苔斑驳的墙,墙上是一扇掉了漆的门。
衙役掏钥匙开锁,门是旧的,锁是新的:“进去吧。”
她大着胆子迈进门槛。一座巴掌大的小院,院子中央有棵桃树,叶子上沾了层灰,挂满了瘪瘪的青色小果子。
三间瓦房,独门独户,家具半新不旧,但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屋里没有人。角落里摆着一张榆木床,被褥铺盖都是齐全的。
两个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并排放在床头。她心中一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的眼光扫过旁边的陈设,床边架子上摆着水盆,烛台上插着两根崭新的红烛。琵琶被放置在书桌上。
她看了一眼身上的新衣裳,衙役拿给她的,白绫袄儿,青色缎裙,算是很体面了。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脸,不再年轻了,不知道府尊大人怎么瞧中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意外,她没有理由不接受。何况这是难得的好命,羡煞旁人。
她闷声不响地在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了,太阳落山了,漫天的红霞像是满溢出来似的,随后一点点暗淡下去。月亮出来了,蝉开始高声地叫。另一个人的身影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了,赶也赶不走似的。
陈秉正在二更时分独自到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他换了一身便服,素白色杭绸外袍,温雅端方的样子。
她很温顺地跪下去叩头。
他摆一摆手,“起来吧。你叫……绮霞?”
“是,大老爷。”
绮霞站起身来,一直垂着眼睛。他不说话,仿佛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她很熟练地接过话头:“老爷喝茶吗?”
“不喝了。”他淡淡地说。
她愣了一下,后面有点接不下去,只得勉强将琵琶拿过来,垂首笑道:“奴家给老爷弹个曲子。”
转轴拨弦,试了几声。她试探着问道:“奴家才疏学浅……弹个《月儿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