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皆劫。
奉仞用力攥住缰绳,压低身体,仍向断崖冲去。身后的杀手目睹残路,急急勒马,他们一同仰头,雷声轰鸣,一瞬间天光亮得像白日,照彻天地,有一匹义无反顾的马直跃而起,映入眼瞳。
闪电复暗。
斗笠滚落崖底,一骑钻入对面的深林,没入潮湿夜色……
第81章徘徊三尺光(二)
燕都,帝京,断金司。
桂花在树头结了一穗又一穗的苞,还没开,已经隐隐有香气弥漫在帝京的巷头巷味,地面上有孩子摘下的细碎枝叶,鸟雀飞到地面啄食。闲人不近的地界,看起来格外静,靴子踩在石板上,枯黄的野草发出“嚓嚓”的声音,像冬天走在冰面上的走兽,等到影子倾覆过来,鸟儿才霍然展翅,四散离去。
奉仞在此时走入司内,一向忙碌的断金司看到他进来,一瞬间安静,数百只眼睛落到他身上,又在他抬眼看来时恢复了行动,各自日常做手头的事。那一瞬的死寂仿佛只是错觉,一潭水迸溅出的小小水花。
投入其中的,有的是怨恶,有的是嫉妒,有的是冷漠,有的是担忧。他人隐秘的心绪纷纷扰扰,棉絮一般缠在奉仞的身上,奉仞无意多停留,去听他们诘疑的论调。
前日陛下下旨命吕西薄去关外,为云贵妃寻药,这与革职并无差别,金栗案的始末由吕西薄向圣上解释,但许多断金卫都知道这事原本是奉仞在办,只是最后的结果换了一个人。焰火没有点燃,被挟持的许淮与金栗一剑穿喉,长街一夜平安,真实的缘由是什么,如今他也只能缄默,再说就成了欺君之罪。
奉仞毕竟不能辜负吕西薄的苦心。
他是来送行,没想到吕西薄已经在短短一日内准备完,今日便牵着马去了断金司偏门,准备离开。吕西薄比他想得更从容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旨意,前日上午下的令,今日下午日暮时分他便收拾好一切,安排好离开后的公事。
就像早已准备好奔赴陌路,这种熟练的计划预示着吕西薄一直在等待卸磨杀驴,让他几个亲近的下属心中郁郁。
那一晚流焰塔发生的事,就像一个无法启齿的秘密,他发出的箭有断金司的标识,那夜跟随他去的同僚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些流言。
吕西薄严禁司内议论是非。
奉仞送吕西薄出帝京,一路上两人其实没有说什么话,吕西薄换掉了断金卫指挥使的锦袍,穿着单色墨蓝衫,并一匹黑马,朴素干练,看起来像一个普通的江湖中年男人,连唇边的那道疤都显得岁月久远。除了奉仞,却没有其他人敢来相送。
送到城外,吕西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指挥使信物,他跟司内的亲信都交代好,让奉仞代领指挥使之位。原先代表身份的令牌,已经归还圣上,但想必不久后会交到新的主人手上。
奉仞沉默地拒绝,手放在背后,眼睛固执地看着他。他心中忍了许久的话,终于在告别前夕,从他的喉咙里奋勇上升,忍不住出口。
“这事本该由我承担惩罚。”
“你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接受惩罚?我做的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不过,正是因为你没错,所以才会有惩罚,这就是帝京的规矩,你明白吗?”
“……大人,我无法苟同。”
“处世之道,总有身不由己时,我也一样。玄琅,我们只能将其当做修行,动心忍性,你想做什么,总是要牺牲一些什么。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只是在等待向你索求报应那日。”
吕西薄静静望着只余一线蔚蓝的天际,身后的帝京亮起万家灯火,奉仞看到那些暖黄的光倾覆过他的后背。奉仞说不上心里是后悔,还是其他软弱的想法,他不再能与吕西薄辩驳着什么人世道义,只默然数着晚钟。
“你知道我家乡在哪吗?”吕西薄忽然问,唇边的疤好像在夜色里淡了些许,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温和。
奉仞一怔,没料到吕西薄心血来潮、意味不明的发问,便摇了摇头。吕西薄看着奉仞,看着这或将永远学不会弯腰的半个学生,想说什么,又到底觉得不必说。
吕西薄拉过他的手,将信物放入他掌心。
“我相信你。”
奉仞握紧手中带着余温的东西,道:“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您依旧是指挥使。我等您回来。”
“这话说出来,听起来有些像一个诅咒。”吕西薄难得对他开玩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衣服一旦穿上,一辈子别人都记着你穿过,等到你想摆脱的时候才发现无法脱下,即便从前我多么渴望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