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承珠走到屋中正中央,朗声说道:“各位,这位也是帮助我拿回父亲遗物的朋友,阿曦。”
屋中众人齐齐看了过来。几名男子率先拱手,笑意爽朗:“姑娘年纪轻轻,也是侠义心肠。”
这声“侠义心肠”,叫韫曦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在宫中被称作“殿下”“公主”“贵人”,被夸得最多的是端庄持重,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直白地说她“侠义”。
一个虬髯汉子忽然站了起来,端着一大碗酒走上前来:“我祝某人,曾经受过韩老先生的大恩。韩姑娘的事,便是我祝某人的事。姑娘今日肯出手相助韩姑娘,我自然也要敬你这一碗。”说完,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咙滚动,半点犹豫都没有。
韫曦哪里见过这样直来直去的敬酒方式?
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青年随手倒了一杯清茶,道:“祝大哥,阿曦姑娘年纪尚小,又是闺中女儿家,不比咱们这些粗人。江湖情义,不在这一碗酒里。以茶代酒,也是一样。”说着,便将茶杯递到了她手中。
韫曦沉了沉思绪,见众人未曾轻慢自己,盛情难却,不可拂了人家的面子,既然站在这里,便该与他们平等相待。又何必因自己是个姑娘,便要退这一杯?
“大家都是江湖义士,既然如此,我便不该逃避。喝便喝了,又有何不可?”说罢韫曦转身走到桌旁,直接伸手捧起了一尊酒坛,“哗啦”一声倒入碗中,双手捧起酒碗,微微举起,算是示意众人,随即仰头饮下。
酒一入口,才知这酒比她想象中要烈得多,辛辣味道瞬间冲上鼻腔,喉咙一热,她便忍不住呛咳起来。
才喝了大半碗,眼尾已经泛起水光。
青年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剩下的酒碗,皱眉低声斥了一句:“逞强。”
“姑娘爽快!”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席间顿时爆出一阵哄笑,笑声在屋内回荡,带着几分酒气与豪气,竟有种畅快淋漓的味道。
众人望向韫曦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与赞许,再没了先前那一点生分与打量。
夜里仍带着寒意,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炭火正旺,酒气蒸腾,人声鼎沸。
席间热闹非凡,有人已喝得面红耳赤,拍着桌子嚷着再来一坛;有人索性在一旁铺开了骰子,叮叮当当地掷着,铜钱声、吆喝声混成一片;靠里头几位年轻姑娘索性放开了嗓子唱起小调来,歌声并不见得多动听,却胜在爽朗豪迈,引得众人一阵阵喝彩。
这里不是深闺绣阁,也不是世家宴席,没有那些规规矩矩的礼数,也不讲什么高低尊卑,只讲一个痛快。
韫曦被酒意一蒸,双颊泛起浅浅的红,像早春枝头初开的桃花,既怯又甜。
她性子本就腼腆,并不擅长在这种场合周旋,可偏偏她又毫不做作,不故作清高,也不强装豪爽,只是安安静静坐着,该笑时笑,该应时应,反倒让人觉得舒坦。
于是众人对她也格外客气。
一会儿有人把她拉过去,手把手教她怎么掷色子,嘴里絮絮叨叨讲着“大小怎么看、豹子怎么算”;一会儿又有人端着酒杯来同她碰一碰,顺便讲几段江湖里的奇闻趣事,说得眉飞色舞。
韫曦原本只是浅浅抿几口,可听着听着,便忘了分寸,连着喝了几杯下肚,只觉得胸口微热,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柔和起来,连灯火都像是带着一层轻柔的光晕。
热闹之中,唯有青年始终安静。
他坐在屋子角落靠窗的位置,偶尔抬眼,看向韫曦的方向,又很快垂下眼去。
韩承珠见韫曦有了醉意,便将她拉到一边,给她准备了一碗醒酒汤,陪她喝下。
喝了大半碗,韫曦擦了擦唇角,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不瞒韩姐姐,我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方才一时高兴,竟有些恣意忘形了。”
韩承珠笑道:“见笑什么?我瞧着你很好,是真性情。不瞒你说,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从未踏出过闺阁半步。只是后来家中陡生变故,我父亲被人陷害,一家子从云端跌落,见识了人情冷暖,也看遍了山河江湖。我才慢慢明白,天大地大,女子不该只局限于绣楼闺阁、方寸庭院。”
韫曦闻言,皱眉关切说:“韩姐姐是遭何人陷害?”
韩承珠苦涩一笑:“我父亲是从前的江右刺史。那年江右大旱,饿殍遍野。我父亲续八道奏折请求开仓放粮,却因朝中奸臣王怀英作梗,回复始终是‘按律不得擅动’。在最后关头,我父亲甘冒‘擅动官仓,等同谋逆’的死罪,毅然开仓救民,活人无数。”
“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可旱情过后,王怀英以此为由反攻倒算,弹劾他‘收买民心,意图不轨’。皇帝可以容忍一个能臣,但绝不能容忍一个在民间拥有如此威望的‘叛逆’。”
韩承珠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起来,像是被什么在胸腔里猛地一扯,带着一股生生的痛意,呼吸都乱了。
但她很快又强自收住情绪,语声压低,重新变得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分。只是那双眼睛却骗不得人,水光浮动,伤怀之色一寸寸漫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
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父亲这个人,平素严肃,唯一的嗜好,便是闲暇时亲手烧制些瓷器。他说朝堂纷扰,唯有在陶土窑火之间,能得片刻心安。还总笑着说,要慢慢攒着,将来给我做嫁妆。他做的瓷器,釉色、器型,都极好,有古意,也有新思。只是他从不示人,更不屑与名家比较。如今想来,那些瓶瓶罐罐,若真流传出去,未必不能与当世大家媲美。可后来家道败落,仓皇离乡,什么都顾不上。这些年我暗中打听,才知父亲留下的几件心血之作,被当初查抄的官员私藏,几经流转,最后竟落入了现任江右刺史的私库之中。对我来说,那是他留下的东西。是我父亲的遗物。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它取回来。”
韫曦坐在一旁,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冰玉彩背后大师身份的确神秘,太子喜欢鉴赏瓷器,在太子东宫,韫曦见过一些。没想到竟然是韩承珠父亲所做。
若韩承珠所言皆是真,父皇与王怀英便是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