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只笑笑,心忖,你为了唱戏付出太多了,我可没有那种心气儿。我像现在这样,便挺好的。
是啊,个人之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玉芙躺在榻上,也起了愿。
他很忐忑地服了药,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万一呢?
周沉璧进来就闻到了这股草药味道,“病了?找大夫瞧了没有。”
玉芙很紧张地摇了摇头。
周沉璧几步就到榻侧,捏起他的脸,“瞒我什么了,小东西。”
玉芙又摇了摇头,而后抓起了他的手,眼睛也对上了他的。
这人面孔长得好,若是真有了小孩子,长得要随他。
不过他冷冰冰,不亲人,脾气可不要随他。
他想着想着,嘴角勾起了笑。
“又想什么呢?”
玉芙仍是笑而不语,一双软手揽上了他的脖子,摘了他的眼镜。
事后,他拿来一个枕头小心地垫着,本想第二天早上如法炮制再做一次。可过了凌晨,就有人小声地叩门,似是有急事。
周沉璧亲亲他的脸,给他拢好被子,叫他继续睡,自己披了件外褂出了门。
外头挺冷的,没多久,又飘起了雨夹雪。这是京城这年的头场雪,比往年都早。
瀛台。
小桂子染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今儿宫里也给他赏了药,
不是汤药,两粒搓好的丸药,温水一服就成。
他先放好,要先给那位送去药。
一路碎步到了涵元殿,人没在榻里,而是扶着书案,望着窗外。
脸色仍是苍白的,眼睛却很亮。自从上一次,他便又肯伏案了,似是有了盼头。
“主子,您每日每夜这样,要保重龙体。”
小桂子想,您病好了,我还想回小公爷府里继续伺候呢。
这人没应他,继续看着窗外。
太掖池还没有冻住,雨雪一落下便化进池里去了。
今日,他看的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外头雪太稀薄,没那么应景。
“他们让你盯着我喝药?”他突然起了一问。
“没有。”小桂子伏地。
“许你什么了。”
“什么也没许,是奴才自己的盼头。您喝吧,喝了好得快。”这奴才头都没抬。
盼头?这是个顶好的词。
他点点头,一饮而尽,几滴药汤子落在案头,洇在了“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一句上。
他笑了,一双经年无泪的眼,染了泪。
天地寂寥,湖中人鸟声俱绝。古人今人,一舟一楫。这场无声下了千年的雪,该停了。
“起来吧。”他最后淡淡说。
小桂子下了值,服了药丸,躺在榻上。明天,他和主子还能说上一次话,这就开始盼了。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雨夹雪还下着,又起了风。太液池荡起涟漪,一夜之间,瀛台上上下下竟全白了。
风荡得很远。
荡掉了最后几片金黄秋叶,外头还没有这般白。
“今儿早点走,路上泥泞得很,别误了开锣时辰。”戏班子里的猴子猴孙都这样说。
“今儿的报纸怎么还没来?”各处的门房都在嘀咕。
很快,全国上下也都全白了。
报纸上只一条消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酉时,大清德宗皇帝爱新觉罗·载湉光绪驾崩。”
这场雨夹雪,模模糊糊的,灰濛濛洇成一片,雨不是雨,雪不是雪。就这么不成阵势地,斜斜地,犹豫敷衍地扑向人间。
湿了宫阙,湿了朱楼。
柏青见了报,虚软地直直跪下去,然后窝在那里流泪。顾焕章摇摇头,但也遣着人给他做缟衣去了。
玉芙身子不是很爽快,所以就还在榻上。他对这场雪说不上是什么印象,不成形的雪屑而已,落地就没了踪影。他只觉得湿冷,拢紧了被子。
天色稍暗点,又传来消息,大清国慈禧皇太后也宾天了。
小凤卿直直拍着桌子道,“这可好,遇上双国丧,都他妈别唱了!”
国丧期间遏密八音,禁止任何娱乐,梨园行就都得封箱。少则一百天,多则两三年。
刘启发心里也是只有这一件事。他把满院子的猴子猴孙赶在一处,“今儿个,咱爷几个的师徒缘分就尽了,我且都放你们家去!”
他自知挺不过去这不开锣的日子,便不能再养着这么些个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