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捧起发的靴子,带着点忐忑踩进去。靴子是一次性的,又糙又磨,大得厉害,可终是不用总踩着跷鞋了,他觉得也挺好。
天儿还是沉沉一片铁灰。
禄米仓胡同早挤满了送殡的,光是抬棺杠夫,就足有三十六人,这算是一家大户了。纸人描画的眉眼,在惨淡摇曳的灯笼微光下,显得更加森然。
白事管事捉住游魂似的柏青,把哭老棒往人怀里一塞,看人孝袍子太大,又拦腰给人系上一根麻绳。收拾好了一抬头,只见白得晃眼的一张小脸儿,像是新雪堆出来的。
“小兔崽子”,这人骂了一句,粗手便掐上白脸,硬是在腮边留下两道红痕。顺着往下,捻上细腰,又是狠狠欺负了几把。
柏青也不吭声,只是垂着头,睫毛颤了颤,不挣不闹。
越是挣,越让人想欺负。
果然,掐了几下,管事见他连个闷哼都不肯赏,便又脸一横,啐了句木头似的,把他推走了。
管事想起了正事儿,差不多到时辰了,一张大嘴开开合合,无声地清点着人头与器物。
待他一点头,一声尖锐的唢呐动静便响起来,整个胡同像是被猛地推了一把,乌央乌央地动了起来。
杠夫们将沉重的杠棒压上肩头就位,纸人纸马被扶正抬起,长长的出殡队伍也开始行进。
柏青也被搡的动起来,他就着队伍的凄凄哭喊新奇地偷瞄着沿途商铺,可这股新鲜劲儿很快被靴子碾碎。
脚背蹭着硬梆梆的靴筒,每一步都磨着皮肉,疼得钻心,他便也开始小声啜泣,就这么硬挨着,走了十几里。
棺椁入土,悲凉四散。
“孝子贤孙”把雪柳和孝袍随手扔在坟地,一哄而散。只剩下一座气派的新坟和柏青孤零零的一个。
他怕回家师娘找他讨要这靴子和孝袍,也不敢脱,只把孝帽子扯下来捏在手里。
走着走着,又迷路了。
这一副装扮,人们都嫌他晦气,他只好避开人群,瞧着日头辨着方向,溜着边儿走。
走不动了,就找处僻静地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歇上那么一刻。小手从衣袍里摸出省着吃的杂拌儿顶点儿饿。
只剩最后一个了,柏青小心翼翼地塞在嘴里。
桔子味儿的。
丝丝甜意竟勾起了他一丝失落。
但他苦惯了,靠着墙发了会儿呆,便又站起来拖着步子忍着疼继续向前走。
“哎,是你。”身后响起黄包车的声儿,柏青缩了下肩膀,不自觉地往墙边靠了靠。
“停车。”这辆黄包车停在了柏青身侧,他侧着身子又躲,自己并不认识什么能坐得起黄包车的人。
“嘿,溜边儿鱼。怕什么。”柏青听这声音好像并不带着怒意,大着胆子扭过头去。
他瞪着眼,左看右看,瞧仔细了,大眼睛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廿老板!”
原来是廿三旦!
柏青从来没见过他下了妆的样子,可那一双眼睛,顾盼生姿,让人过目不忘。
“算你个猴崽子有眼力!”
廿三旦盈盈起身,又捻起荷包,拿足了银钱给车夫,又一抖长袍下摆,略略整理了衣领,这才掀起眼皮,慢慢悠悠问柏青,“刘启发死了?”
“师……傅?”柏青紧紧盯着这天上的名角儿。
他面容、声线和台上有所不同,没揉胭脂也没刻意捏着嗓子,但仍然容姿妩媚,漂亮的像从天上下来,柏青一时间有些呆头呆脑。
廿三旦拽了拽柏青穿着的孝袍,他才回过神来,“……是……给人当白执事去了。”他低头嗫喏,“师傅没事。”
“白执事?那不是一早的营生么,你怎么现在还扮着。”
廿三旦弯下腰,帮柏青剥着一身白麻。他心说,真是祸害遗千年!刘启发这个老扒皮看来还苟活着。
“脏……我自己来……我以为不叫脱,就穿着……后来迷路了。”柏青去推廿三旦的手,自己扒着衣服。
对方一身貂,手又白又软,周身芳香,而自己袖口磨得油亮,小脏手上结着冻疮,裂了几道口子。
“小傻样,没人嫌你。还饿着呢吧。”廿三旦又是笑,一双凤眼似弯非弯,“走吧,上我那儿吃点儿,然后送你回去。”
“谢廿老板。”柏青赶紧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