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记得不错,秦既白的生母和阿嬷该是多年前村子发病疫过身的,那时候天灾连着瘟病,家家户户挂白布,草席卷尸拖到村口去,谁家不死人、谁家没灾祸,又咋会赖到一个娃儿的八字上。
秦既白唇边抑制不住地颤抖,呼吸间鼻息都变了调子,他缓了许久才开口:“那年我十岁,秦卫氏有了头个孩子,小六个月时没保住,夜里惊厥高烧不退。”
“卫家人请了方士问仙,开了天眼打了卦,说我……”
旧日的伤即便长好了也留下了难看的疮疤,重新揭开血肉模糊。
秦既白咬紧唇,一道深痕:“方士说越是与我亲近的人越没好下场。”
“头遭同刘阿嬷上门,我便想同你说清,可是一来二去错过了。”
他声音平缓,眼眶却通红:“松哥……除了我阿娘,从没有人对我这般好过。”
所以他贪恋了、畏缩了,任由心底的诡念猖獗,想着缓一缓,再缓一缓……
可到眼下又良心难安,快要将他撕裂。
裴松皱紧眉头瞧了他许久,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絮喘不上来气。
他终于明白了秦家老汉作何那个鬼德性,也明白了秋冬之交的寒天,咋会有个娃儿泡在冰河里,更明白了他那纵横交错着旧疤的前胸后背,该都是因着这回事。
他仰天叹了一气,心说自己也是棒槌,竟然什么都没察觉。
大手轻轻贴在了后颈子上,秦既白动也不敢动,等着裴松骂他、打他,或是痛心疾首地唾弃他丧了良心。
可是没有,裴松只是用粗糙的指头揉了揉他的颈子,将他的头压在了自己厚实的肩膀上。
心跳声鼓槌似地“咚咚”响,有力、躁动,像是秋收时节庄户高起的嘹亮长调,生机勃勃。
裴松的声音自头顶传过来:“你哪来的这大本事?还克亲,天煞孤星啊?”
秦既白没吱声,脸贴着裴松的颈子,他不像寻常姑娘、哥儿似的香,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山野清新的气息,让他欲罢不能。
他想伸手将人搂紧了,可又不多敢,裴松察觉到了,抓过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腰上。
“我没记错的话,你阿娘和阿嬷该是戊子年后去的吧。”
“嗯。”
“那会子庄稼无收、瘟疫横行,村子里遍地的死人,咋好算在你头上?”
见秦既白仍僵着身,他继续道:“那时候日子苦,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过了庚寅年秋才缓回来些。”
他记得真切,是因着爹娘也是那几年过世的,他一个半大孩子,拖着裴榕和裴椿过活,死人堆里刨吃食,旁的都怕沾上病,可他不怕,掐根嫩草都宝贝。
“你继母孩子没留住有千百种由头,身子虚、受过惊吓……也不一定是因为你。”
秦既白小声说:“可方士……”
“嘁方士。”裴松捏住他的后颈子给人拉离些,对上他通红的眼睛,“你知道那方士收没收黑心钱?要真是和谁亲近谁就横死,咋不报应到卫氏身上,偏生到她娃儿身上了?”
“好好好咱退一步说是因为她命硬扛住了,那你阿爹咋没事儿?还有那隔壁的婶子不也活得好好的?”
裴松撇了下嘴,声音却出离的温和:“一句破烂话幌金绳似地套你颈子上,没人牵捆着你都跳不脱。”
“走了进屋,咱定日子了,待会儿我还得上山采药去,你晓得白茅根多不好找?”
裴松正要抬腿起步,蓦地想到什么似地揉了把秦既白的脑瓜:“你小子是不是长高了?前儿个才比我高这么些吧?”
他伸手掐出两个指节给他看,又笑着比了比:“高了好,高了有气势。”
刚拐了个角,秦既白的声音自身后传了过来:“松哥,你不怕吗?”
裴松停住步子,又折回他跟前:“怕啊,谁能不怕死,可怕死日子便不过了吗?到时候咱寻个方士好好瞧一瞧,要真是那天煞孤星的烂命总得有点儿破解之法吧?”
“要是这也不行,咱俩得搬出去住,别给二子和椿儿方着。”
“那你呢?”
“我?”裴松咧着嘴笑,“哥命硬,兴许咱俩就破锅配烂盖,正好凑一对儿了呢。”
他笑得灿烂,肃杀凛冬里的傲骨骄阳一般,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肆意逐春色。
那些横亘在秦既白心头,悬颈之刃似的过往,被裴松的三两句话就拨云见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