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瞻刚过世那几年,云鹤年强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活下来。他偶尔想?起那几年的记忆,也只剩一团混沌。一颗心无依无附,埋压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下,就像梅雨天的竹林,湿漉漉,凄冷冷,空荡荡。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麻木浑噩地带着一个不时哭闹的孩子。
元一住持心存悲悯,觉得?云鹤年凄苦,不时来探望。也是一个雨天,或许是晴天,云鹤年已记不太清。元一住持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位僧人,巍然魁梧,一进?门就将门口并?不富裕的光线给挡住大半。
元一住持介绍说这位是长庚师父,他自?己年纪大了,走山路腿脚跟不上,今后?长庚会代他来走动走动。云鹤年原想?拒绝,好在长庚不喜言辞,每次来也只放下东西就走。后?来阿择长大了些,他便一拳一式亲自?带着教习功夫。云鹤年和他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也仅限于见面后?颔首致意。
除了他们父子和刘叔外,长庚是这个家中进?出最多的人。但他却又像一条沉默又锋利的影子,藏住棱角,收起锋芒,静静来,悄悄去,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打?扰葡萄架上任何一片迎风颤动的叶子。
以至于除了他叫长庚,功夫了得?,待阿择极好极有?耐心之外,云鹤年对这个武僧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同意儿子参加武举,料到儿子定会去搬这位师父来当说客。果不其然,长庚不仅自?己来劝,还带了元一主持一起来。
不过自?己坚决反对儿子去府城一事,云鹤年没想?到的是,向来对阿择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到近乎溺爱的长庚,这次竟然会站自?己这一边。
夏日?风浪吹在脸上,暖熏熏的。羽扇紧摇几下,赶不走的蝉鸣,又给这午后?林下之风增添了几分燥气。
身后?脚步声起,明显是故意加重的,提醒自?己有?人来了。
云鹤年缓缓回头,羽扇轻摇,看清来人后?,点头示意对方一起落座。
来人垂下眼眸,他看了眼旁边的空椅,几步绕过,站定在云鹤年跟前,像是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和风雨,像是平生第一次见面,朝云鹤年深深行了一个礼。
“云先生,你好。”来人深吸一口气,暗自?下定了某种决心,“在下长庚,昭武校尉骆毅的近侍随从。”
“……骆毅?!”羽扇滞在半空,良久。
云鹤年自?然知道此人。他是骆瞻的父亲,自?己儿子的祖父。二十五年前死于西境一场恶战。
夏风卷过葡萄叶底,枝蔓和叶片不停颤动起来。长庚,这位在云鹤年身边“潜伏”了十数年之久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人介绍起自?己的身世。
长庚,原本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如一棵野草在西境荒地上流浪。冬日?猎狐,秋日?逐兔,真正的以天为盖地为庐。
有?一年冬天,天冷得?出奇,猎物?也少?得?出奇。饿了两天的长庚,顶着遇到狼群的风险,还是决定到更?远的地方搏一搏。
上苍眷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很快让他捕到一只獐子。他已经很小心处理食物?了,但獐子的血腥气还是惊动到附近同样饥肠辘辘的狼群。
单人哪抵得过应战有序的群狼,何况还是个赤手空拳的孩子。
日?常巡逻的骆毅,听着动静不对,带一支骑兵赶到战场时,小长庚正死死咬住一只公狼的喉咙。
全身没有?一片完整血肉的小长庚被带回营帐,连随军医官看了都不停摇头,说救不活的,不住劝骆毅,与其让这孩子一点一点生生痛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骆毅看向臂弯中的孩子,和家中儿子年岁相仿,黝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就像两块倔强的顽石。他心生不忍,问?:“你想?活下去吗?”
顽石眨眨眼。
骆毅将人带在身边,亲自?照料着,一条命终究抢了回来。
“长庚”这个名字也是骆毅起的,因为将他捡回来那天,恰好长庚星闪耀天侧。
长庚跟着骆毅征战厮杀,学习剑术骑射,也学习排兵布阵。骆毅教什?么他便学什?么,骆毅说不可以做什?么,他便立马住手。骆毅是他的恩人,是他的主子,也是他此生唯一的亲人。
军中数年,长庚自?然知道骆毅威名,他是横扫西境、令戎狄闻之丧胆的骆家昭武校尉。凡骆校尉冲锋陷阵的战斗,十战至少?九胜。有?时敌军探得?先锋部队有?个“骆”字,竟会直接不战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