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我才发现……义绝二字虽写于律法之上,却形同虚设。”
“男子想要抛弃自己的妻子,只要一封休书即可,哪怕有三不去之说,也很容易被钻到漏洞。而女子想要离开丈夫,条件却异常苛刻,必得证明丈夫殴杀或□□了自己的亲族,且是近亲,才有可能被判义绝。”
“我曾碰到过一个中年妇人,因膝下只得一女而常年被丈夫殴打。有一次那丈夫醉酒,把母女俩都打成重伤,最终那妇人活了下来,她的女儿却因伤重不治而亡。”
“妇人醒来后强忍着伤痛去衙门状告自己的丈夫,一是告他害人性命,要他偿命,二是想要衙门判处义绝,断绝他们的夫妻关系。”
“结果你猜衙门怎么说”
她转头看向齐景轩。
齐景轩摇头,沈嫣道:“衙门说妻告夫,须得是丈夫殴杀妻子父母亲长方可义绝,兄弟姐妹次之,殴杀儿女……不在其列。况且……父母对儿女本就有管教之权,那死去的孩子虽是妇人的孩子,也同样是她丈夫的孩子。她的丈夫作为父亲,有权管教孩子,而且那孩子也并非当时被打死的,是在其父‘管教’之后自己没撑过去死的,最多是当爹的一时没注意下手重了些,算不得殴杀。”
“末了县令说那丈夫管教儿女不当,确有过失,应杖二十。但因其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免于杖责,于是当堂把人放了。”
沈嫣的语调一直还算平静,说到这里才垂了垂眸,唇角抿紧了几分,收紧的指尖显露出几分内心的情绪。
“那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去衙门了,她之前也去过两次,没什么用。最后这一次……是我带她去的。我想着上一任县令已经走了,新县令说不定会好些,何不再试一试呢,何不再试一试……”
但结果没有任何不同,最终那妇人回去后一条白绫吊死了,而她翻遍律书,也无法说这县令判得不对。
“那……这秀才最后就没受到任何惩处吗”
齐景轩问。
沈嫣缓缓吐出一口气,思绪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受到惩处了,但并不是因为殴杀妻女。我后来查到他在童试中贿赂考官,将其检举了。他被革去功名,杖一百,徒三千。”
那是沈嫣心中不甘查了许久才查出的事,虽然最终让这秀才没什么好结果,但每每想到他殴杀妻女却不用受刑,心中还是忿忿。
“除了这件案子,还有很多。我每每遇到都想试一试,但至今从未成功过。”
她看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齐景轩,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说这些不是怀疑王爷的人品,不是说王爷将来一定会对我不好,我说的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件事——权势地位。”
“我遇到的那些女子之所以没有一个可以义绝成功,盖因他们如那妇人一般,在家中的地位低于自己的丈夫。倘若他们的身份反过来,那女子是秀才,男子是个寻常人,她想要义绝必不会那么难。兴许都不至闹到义绝这一步,两人商量着和离便是了。”
“但如今的世道,讲究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纵然这些纲常伦理后面加了多少注解,也不过如义绝一般,只是写出来好看罢了,实际效用不大。大家默认的事实就是君高于臣,父高于子,夫高于妻。”
“而王爷与陛下之间,先是君臣,再是父子,无论哪种,你都是下位者。凡陛下提出的要求,你不愿的也只能恳请他收回成命。他若坚持,你便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倘若将来我没有孩子,或者像我娘一样,成亲十余年只得一个女儿。陛下出于子嗣的考量,要给你封侧妃,要你纳妾,你如何拒绝你若不能拒绝,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认真地看着齐景轩,目光诚恳又坚定:“王爷,我虽然自幼家境清贫,生活上多有困顿,但父母亲长对我无不爱护,我在外受过别人的气,却从没在自己家里受过气。所以……确实如你所说,我从起初就希望我的婚姻能如爹娘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论清贫还是富贵,都相互扶持恩爱不渝。再不济也能在感情淡薄后心平气和地分开,而不是受困于夫家苦熬一生。”
“因此我从未想过要嫁高门大户,甚至最开始就将这类人家在心里划掉了。若非成安侯府之事将你我纠缠在一起,我是绝不会做什么晋王妃的。”
“如今一切结束,我是时候离开了,不然……我怕以后想走也走不了了。”
第96章真心真心是天底下最可贵也最易改变的……
齐景轩怔怔半晌,这次沉默的比之前都要久。
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沈嫣之间最大的不同,不是家世地位,不是脾气性格,而是对于自我的掌控。
沈嫣虽出身不高,家中人丁也不兴旺,但父母亲长都将她视若珍宝。她自幼想读书便读书,想出门便出门,想学律法就学律法,家人非但不阻止,还鼎力支持。她的家人从不以世俗的眼光去要求她,在能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包括自由。
而他呢一身绫罗绸缎锦衣华服,看似是个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王爷,实际是个什么都做不了主的草包。就连跟阿慈的亲事,也是因为形势所迫加上他撒泼耍赖才求来的,父皇本身其实并不愿意。
他这样的人,如何跟阿慈保证能爱护她一生即便保证了,又真的能做到吗
难怪阿慈不相信什么誓言,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他的誓言就是个笑话,是这天下最没用的东西。
齐景轩越想越难受,眼眶又开始泛红:“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阿慈。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
真心
沈嫣垂眸笑了笑,她当然相信齐景轩此刻的真心,她在两人的相处中不知何时也生出了几分真心。可是……
“王爷,人人都说淑妃娘娘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嫔,坊间流传着不少关于两人从前的逸闻。我曾听闻一二,虽不知其中真假,但想来陛下当年对淑妃娘娘确实是真心相待的,现在……或许仍有几分真心。可淑妃娘娘……她过得快活吗”
沈嫣问道。
齐景轩半张的嘴彻底僵住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妃过得快不快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潜邸时的挚爱之人,什么相互扶持相伴一生。假的,全都是假的,母妃这些年明明过得很痛苦。
父皇对她是否有过真心呢当然有,可这真心……有什么用
像是一记重拳打在心口,齐景轩再也克制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沈嫣心头轻颤,想伸手抚去他脸上泪痕,但指尖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做,只轻声道:“真心是天底下最可贵,却也最易改变的东西。王爷,我不敢用自己的一生去赌。”
破案讲求证据,不正是因为一切已经发生,为求公允才要如此吗她难道要像淑妃一般,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在用自己困苦的一生来证明真心无用吗何况淑妃已经证明了一切,却因困于皇室逃脱不得,这不是更怕吗
沈嫣压下心中不忍,道:“王爷身份尊贵,又有颗赤子之心,以后定能寻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人。我……我这便收拾东西,明日就离开。”
她当初的嫁妆只有一小部分是家里准备的,其余大多都是皇帝为了给她撑门面添置的。她只打算将自己那部分带走,其余的还留在王府。
如此一来,要收拾的东西其实不多,只需让人将嫁妆单子中她自己的那部分整理出来,其余常用的贴身物品和她带来的那些书册她自己就能收拾了。
沈嫣起身便去收拾行装,齐景轩见状忙也站了起来,跟屁虫似的黏在她身后,只不停地恳求:“阿慈你别走,你别走阿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