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低下头。
开了门,不是信使,不是兵士,也没有信。
梁邵扬起笑脸:“哟!这不是梁元宝小公子吗?”
善禾脊背一僵,猝然转过脸,只见元宝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脖间挂着平安锁,手里攥着纸风车,咯咯地冲梁邵笑。
梁邵从乳母手中接过元宝,笑道:“呵!坠手了。才几天不见哪,抱在怀里就沉甸甸的了。”
乳母陪笑道:“是呢,这般年纪的小孩一天一个样。”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错过了今天,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行罢,你们也下去歇一歇。这儿有我和薛娘子就是了。”
乳母答应着,叹口气:“实在是没办法了,晴月姑娘月份也大了,妙儿姑娘画她的书,正画到关键处,彩香、彩屏又帮着兰儿姑娘置办嫁妆去了。就我一个看顾孩子,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才来投奔二爷和娘子。”说罢,方福身退出去。
梁邵抱着元宝,坐到善禾身边,把孩子往她怀里一搁:“再抱抱他罢。”
话落,善禾的眼泪断线般掉落。
她将元宝搂在怀中,抚着元宝绵软的身子。她忽而希望北川的信能晚点来,再晚点来。
但终究还是到了。梁邵没有骗她。
土黄色的大肚瓶,安静置在桌子中央。善禾抱着元宝,不住地揉元宝胖嘟嘟的小手。
梁邵强笑道:“好了,我们元宝要跟阿娘再见了啊。”他故意说这话,实际根本没想把元宝抱走。到了这一刻,倘若善禾还是决定死亡,他也没有办法了。善禾就是因为被强迫,才变成如今这样的。如果他硬逼着善禾活下去,何尝又不是一种强迫?
善禾伸出手,攥住瓶子。
梁邵哽咽着:“善善,你真的想好了吗?”
善禾没说话。
梁邵朝元宝张开手:“来,元宝,到阿耶怀里来。”
元宝不肯,攥着善禾的衣襟,把脸埋在善禾怀里。
梁邵终于忍不住:“薛善禾,你要看元宝变成下一个小张式吗?这些日经历种种,都留不住你么?元宝在你怀里不撒手,他也不要娘走啊!”
善禾手一抖,瓶子咣当坠地。善禾与梁邵皆泪流满面,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痛哭失声。
善禾放弃了寻死,可她的病,依旧没有痊愈。尽管善禾小心翼翼,不提“死”这样的字眼,认认真真爱元宝,可她的画依旧没有变,可怖诡异的画风,教人看了心底发毛。
梁邵带着善禾与元宝回到京都,他辞了神策军的官职,只留下“护国县伯”的爵位。他重新买了座府邸,带着善禾母子搬进去。他们的生活里再没有梁邺以及与之相关的任何事。梁邵给自己收拾了间书房出来,不肯人进。后来有一天,善禾无意间走进去,只见两只阔大书架,堆满了医书。这些年,梁邵一直在想办法,治愈善禾的心结。
元宝一岁的时候,他们重新做了夫妻,过了官府文书的夫妻。他们把梁邺留的八千两现银全部投入义学的使用,而那批田产铺面,尽数租出去,以年租保义学长续。
元宝两岁的时候,梁邵给义学添了武术的课程,孩子们学文、学武,皆由自选。未久,密州第二座义学竣工,只收女学生,里头的夫子也全是女性。女义学是善禾提议的。从此,密州不仅有梁阿爹,还有薛阿娘。
元宝三岁的时候,第一批在义学念书的孩子登科及第,三人高中进士。他们特意来到护国县伯府,给梁邵和善禾磕头。往后每一年,都有考中的孩子来看望梁邵与善禾。
元宝五岁的时候,梁邵照旧在书房里看那些早已看完的医书,希冀从别的病症中寻找善禾病愈的良方。他照例摊开善禾的画,照例扫过一眼,忽而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不同了。一幅画的是捉玉色蝴蝶的元宝,气喘吁吁的,一幅画的是晴月教育夫君,妙儿站在旁边帮腔,一幅画的是梁邵上树掏鸟窝,元宝站树下举起双手。内容各不相同,但画风皆是舒服治愈。
梁邵流下泪,冲出门,只见善禾站在池塘边喂鱼。晴月正问她工部陈尚书夫人的寿礼如何置办,善禾想了想:“尚书夫人爱画,库中有幅《寒山图》,必要带的。”
晴月蹙眉:“《寒山图》似乎有两三件呢。”
善禾道:“就是刘辛大师画的那幅,从前大爷收藏的那幅。”
许多年了,善禾都没提过梁邺的名讳,这是头一次,这样云淡风轻地提他,仿佛他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亲戚。
善禾转过身,望见梁邵走过来。她笑开:“你来啦。”
梁邵声气有些抖:“善善,你……”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伸出手,抚了抚梁邵的后脖颈,温声:“阿邵,我好了,我好了呢。就是突然有一天,好像一切都解开了。世间的一切都重新有了颜色,站在池边,想的不是我坠下去如何,我会多久溺死,而是水清池浅鱼自在。”
“阿邵,你不用再看那些书了。”
梁邵忍不住流泪。
善禾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也哭出来:“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呢。”
梁邵强自笑道:“我是高兴。”他抱起善禾,撑住她两腋,原地转起了圈。
二人俱笑开。
唯有梁元宝自远处奔来,一愣,旋即跺着脚嚎啕大哭。
妙儿问他:“你哭什么呀?”
元宝哭道:“我也要抱……我也要转圈……”
这一年,善禾二十三岁,梁邵二十四岁。
从这之后,梁邵每夜不再泡羊肠。
两年后,善禾又生了个女儿。梁邵认认真真地给孩子取名为雅山。雅是美好高尚的意思,山则希望女儿日后如山一样挺拔、宽厚。梁元宝很是嫉妒,终于在二十岁弱冠礼上,给自己取了个顶顶好的字。
因为梁邵的主动回归家庭,他成了当初陪李准夺嫡的那班大臣中,晚年最安逸者。
在生了雅山后,梁邵只带兵出征过两次,倒是常陪新太子巡盐、巡铁。李准很放心他,因为不恋兵权,每次归来主动上交。他是罕见的有能力独立带兵、却不要兵权的大将军,他常跟李准说,希望早些致仕,回家陪伴善禾与一对儿女。这份“不上进”,至少让梁家在李准及其子两朝,稳居大燕一流世家。只是李准想打造第二代“凌烟阁”的愿望,是彻底落空了。
元宝十八岁的时候,梁邵与善禾让他选定日后方向。他既没有选择科举,也没有从武,倒捣鼓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测量星宿的盘子,预测时间的匣子,指明方向的碗。元宝在朝中独树一帜,他上朝从不站队,甚至很少上朝,一门心思捣鼓这些玩意儿,皇帝便让他做了司天监的监正。后来,元宝发现自己对香味特别敏感,又研制出各色香料。梁邵揽着元宝的肩:“我就知道你鼻子好。”元宝疑声:“阿耶,为什么?”梁邵笑道:“因为你上辈子是条狗。”气得元宝三个月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