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接过书,略翻了翻:“好,什么时候要?”
吴天齐答道:“不急。下次我来,最快是上元节之后了。距现在还有一个半月,第一本的初稿到那个时候交,倒也罢了。”
自这日起,薛善禾的小小画像馆算是正式营业了。其实买画的人并没有很多,大多数时间,善禾与妙儿都坐在小隔间里画画。晴月伤的是右肩,平日里不方便做活,就坐在一旁看吴天齐留下的画册,看得多了,她见图猜字、望文生义,识得些许。
善禾在第三日清早,叩响了秦淮点心局王家的门。
王家大小姐明年春过及笄礼,听了吴天齐作及笄画像的谈论后,立时定下此事。今日善禾亲自登门,很快就由王家仆妇引进去。王大姑娘爱说爱笑,得知善禾来为她画像后,特特妆扮一新,规矩坐在玫瑰椅上等候。善禾进得屋内,但见王家人早已将桌椅调停妥当,连她坐的绣凳旁,还置了一只搁点心果子的小几。
这是善禾头一次为人画像,因此格外认真仔细。等画成之际,已是午后,善禾画得薄汗涔涔,搁下笔时,指尖隐隐发颤。王大姑娘见了画,不迭夸赞,显见是满意得紧,又吩咐下人留善禾用饭。善禾走时,非但五两纹银一分不少地给了,那碟善禾几乎未动的精细点心,也打包好由善禾带回去,又套了辆驴车亲自送善禾回家。
第二户是典当行的田家。
田二姑娘有点冷,不及王大姑娘热络。善禾来了之后,桌椅皆是她摆布的,布景是她定的,连田二姑娘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簪什么钗子,也要善禾亲自来。因田二姑娘说:“你是画师,我身边的丫鬟如何知道什么打扮入画好看?”
给田二姑娘画像的过程,更是没有糕点果子的招待,只一杯淡淡的清茶。画好了,田二姑娘不满意,因她原本是丰美那样的体量,善禾如实画出来,她觉得不美,很有些为难的样子:“真真怪了,你是画师,不应当把我最美的模样画出来么?如今画成这副模样,就要赚我五两银钱?”
善禾不愿毁了自家招牌,允诺次日重新为田二姑娘画一幅。翌日的画,善禾学乖了,先打了个底给田二姑娘阅览,依她意思修改好了,这才放手画下去。果真,第二次的画田二姑娘满意称心,最终还是把那五两银子给了善禾。善禾自掏腰包,赁了辆驴车,自己回家去了。
经过田二姑娘这件事,善禾亦在反思。妙儿嘀嘀咕咕的,说田家这个差事接得亏,多画了一幅画不说,白白填补了两趟车钱。善禾却觉得:“这正是我从前在深闺大院里待久了,没有这些心思。世上的人皆是不一样的,要给不同的人画像,需得事先了解她们的喜好。从前觉得只要我有一双手,只要我持续不停地画,我总能活下去。现在看来,要学的还很多。”
故而从第三次画像开始,善禾有意改变自己。见了女客,先看她适合什么样的妆发、景致,提前给小姐们的丫鬟说了,让她们给小姐梳妆,善禾只从旁提供意见,不亲自动手:“我只是个画师,梳妆原不是我分内的事。”
小姐踌躇道:“只怕梳得不合娘子心中所想。”
善禾抿抿唇,说出妙儿提前教她的话:“小姐,梳妆……另要八百文钱。”
“只要八百文?”小姐反倒露出喜色。
画像过程中,善禾也不似先前那样闷着头画下去,她开始与小姐姑娘们沟通,一是拉近距离,二是悄悄打探小姐喜好,生怕重蹈田二姑娘的覆辙。
如此一来,每每画完像,善禾也与小姐们有些相熟了,那些诸如“小姐家倘若还有姐姐妹妹想要画像的,尽可寻我”的客套话,也能自然说出口了。
等到腊月中旬时,善禾已全部画完吴天齐留给她的人家。而先前画的几家里,亦有一两家小姐为善禾带来了新的客人。
画像的同时,善禾亦在构思吴天齐的那五本书。只是,善禾陡然发现方娘子她们画的人物,构图设色完全模仿了善禾的那本《新编绣像长生殿》。
写字的可以是抄书匠,也可以是诗人文士。画画的可以是画工、画师,也可以是画家。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具有独创的巧思,是否自成一派。
善禾在画《新编绣像长生殿》时,因是她第一份供外人看的画作,因此在人物面部上把眉毛画得细且长,眼睛多半是半阖的,显出一种从容淡然的佛相姿态。如今方娘子们画新作,面部神情与善禾画的几乎无异。
故而她问:“倒与我那本绣像画法相似。”
方娘子听了,笑道:“坊主说,娘子那本卖得好,故而才让我们效仿娘子的笔意呢。”
善禾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可是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吴天齐到底先是个商人,而后才是画师。善禾想明白这一层后,私下里也便常常从头构思,想给自己寻一个新的画法,区别于旁人,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她薛善禾的手笔。
这厢善禾已把日子操持起来,京都的梁家两兄弟却不大好过。
自善禾假死,苍丰院愁云惨淡。梁邺提前搬至新府邸,白日里照例上朝、去大理寺办公,晚上回来便只枯坐房中,不许人近前伺候。
梁府众奴得了吩咐,不得在梁邵跟前提与善禾有关的任何字眼,故而梁邵只知兄长新丧了一位爱妾,却不知究竟何人。
这日,梁邺早早下值,正枯坐在圈椅内,摩挲着那对金镯,敛眸发愣。梁邵大步走进,一把攥住梁邺的腕子:“阿兄,人死不能复生。四五日了,你总该振作起来。你这样,小嫂嫂看了,不是剜她的心么!”
梁邺缓缓抬眸,未作声。
梁邵索性大剌剌坐他面前的紫檀案上,长叹一气:“阿兄,我懂你的心思。那会儿善善走了,我同你一样的心境。可日子总得——”
“不一样!”梁邺咬唇道,他缓了缓,尽量把声线放平,“不一样。”
“是不一样。善善尚在人间,可我找不到她,与你现在这般无异。”梁邵只当是梁邺思念过度,仰起脸,“我听成敏讲了,阿兄你原是要抬举她作正妻的。既如此,后日下葬之仪,我也过去,好生祭拜嫂嫂。等祭拜完,我再走。”
梁邺霍然起身,冷声:“你不必去。”他咬牙又道,“她不喜欢生人。”
他抬眸看梁邵:“你要去哪?”
梁邵见他如此,也不勉强,率性答道:“阿兄,我要去金陵了。我要去那儿找一找善善。”
梁邺冷笑一声:“那祝你早日寻到。”说罢,朝外走去。行不过两步,梁邺顿住,又道:“年关前记得回来。每年正月初一,陛下赐宴。你如今有了爵位,势必要入宫赴宴的,贤妃娘娘也很记挂你。”
梁邵站在屋里,望着自家兄长愈来愈远的背影,轻声自语:“要是找到善善,我就不回来了。京都有哥哥你在,也是一样的。”
第85章又见梁邵
自入腊月以后,天气更冷。善禾画像赚得银两,又买了三件棉衣并三只捧在手里的炭炉子。因善禾与妙儿白天要构思画画,一切家计都交与晴月,银钱也都是晴月管的。
晴月从前在善禾身边只做些伺候人的事,如今一朝做了管家娘子,心底蓬蓬烧着一团火,立志要将日子操持起来,不能辜负了善禾。因此,晴月专专同善禾学了些字,加上她之前读画册认得的那些,如今是每日认认真真地记账,一笔也不错漏。连妙儿想买点零嘴,也得一笔一笔从她那儿过账。
善禾做事极认真,待人又诚恳,画像若有主顾不满意的,也总是自家先退一步,宁可自己吃亏。如此一来,慢慢也结识了不少大户小姐。因是腊月,善禾想着多赚钱置年货,于是又提出“新年画像”“母女画像”等新名头,画一次就能赚十余两。
到得腊月中旬之际,她们的积蓄已有小一百两了。就是善禾累得厉害,到了腊月二十便彻底歇在家里,躺在床上睡了大半天才好些,手也没那么抖了。
翌日,三人裹上棉衣,赁了辆青帷马车,结伴出游。金陵的雪,覆住天地万物。自秦淮河至鸡鸣寺,自鸡鸣寺至栖霞山,雪声澌澌,她们顶着三只冻得通红的鼻尖,一路欢笑游玩,仿佛不觉得冷似的。
最后是薛家旧宅。
三人下得马车,只见半掩的门,留了一人进出的空当儿。善禾轻轻推开门,过往的记忆流水般潺潺淌来。她生在这座府邸,长在这座府邸,这里才是薛善禾真正的家。
偌大的宅邸,如今并不住人,处处皆萧索着,连院里的积雪都没人扫,几能淹没脚踝。三人在廊下走着,一直到正屋前,猝然发现正屋门前一串崭新的脚印。
善禾一怔,扬声问可有人在。
但见一戴圆帽的男子手持鸡毛掸子,匆匆赶出来。
男子姓李,因他做房屋买卖租赁的生意,故而坊间诨号“李万房”。李万房告诉善禾三人:这座府邸自那犯了事的薛寅被砍头后,又有一任主人,在此住了一年多,就贬到岭南去了。因此金陵人皆以为此屋不祥,一直空置到如今。李万房如今捏着这座府邸的地契,横竖卖不出去。因是腊月,李万房今日特地过来打扫打扫,权作过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