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蕊挽着善禾胳膊,一径步入屋内,只见屋内陈设雅致,花香馥郁,处处透着闺阁小女儿的情调匠心。二人到得会客之屋,又见临窗一架罗汉榻,铺了雨过天青色锦袱,后头是海棠春睡玻璃炕屏,中间摆只小几,几上置着汝窑美人觚,插几枝才摘的百合,花瓣上还凝着露珠。
明蕊叫善禾坐了,一壁吩咐丫鬟看茶,一壁又叫丫鬟把梳妆匣子取过来,想了想,添补道:“云琴,把多宝格右边第三只格子里贴红条儿的药瓶子拿来。”她自坐在善禾对面,望了望善禾的脸:“从前我爱玩,常磕了碰了的,故而阿耶阿娘特特给我备了许多止血生肌的药。阿娘说,女儿家脸面最重要,那些药专敷在脸上这些柔嫩肌肤处,比别的都强。”
善禾忙下榻作礼:“多谢三小姐。”
明蕊笑呵呵请她起来坐好,正好丫鬟把梳妆匣子取来,她便自然地接过,取出牛角梳等物,熟络地坐至善禾身后,笑:“姐姐想必是早起来不及梳头,正好便宜了我,我梳头的手艺,没人不夸的。”
善禾这才想起来,自己头发还散着,见明蕊这般周全体贴,心里也着实感动。偏偏这一感动,落下颗泪珠,打在手背,又觉得心口发涩,声音也发颤:“奴婢多谢三姑娘。”
明蕊不说话,垂头认真给她梳发。一掌拢起善禾脑后所有青丝时,也不由看到春衫后隐隐约约透出的红印。明蕊蹙了眉,只道是卫嬷嬷暗地欺凌,不禁有些气恼,咬牙道:“我知道卫嬷嬷是我们家出去的,是阿耶这一辈的老奴,很有些体面。可姐姐如今算我半个嫂嫂,她怎能这样欺你。”
善禾一惊,忙道:“不,不……奴婢只是大爷跟前侍奉的丫鬟。”
“我知道,我知道,”明蕊抿嘴一笑,“姐姐这就臊了。”她抬手抚上善禾颈后的红痕,“她们那一辈的,很有些刻薄无情,我知道的。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怎能这样欺负你呢?善禾姐姐,你背上这些红痕看上去实在刺目,你怎不告诉邺表哥?”
明蕊小心开口:“表哥他,不护着你么?”
善禾愣住,旋即想起来她身上的红印子,皆系昨夜梁邺床上所为。眼前不由浮现那厮从后趴在自己身上,抬起她一条腿儿,一壁顶送,一壁在颈后留下印子的模样。
搁在膝上的手指绞动不停,善禾垂了脸:“不是卫嬷嬷,与她无关。是……是烂虫子咬的。”
“虫子咬的?”
“嗯。我们走水路来,船上总有蚊虫,夜里睡觉忘记关窗,被咬了好几口。如今涂了药,已经好了,就是这些红痕还未消退。”善禾随口诌道,心中却想,那梁邺就是条烂虫子,梁大虫!梁烂虫!烂虫队伍里的奸雄!
明蕊便道:“是了,前头池子旁也很有些水虫子,扰人得很。”说罢,她继续给善禾梳头。明蕊也是爱说爱笑的性子,但与孟持盈不同,更无骄矜之气,言谈常为人着想,不露丝毫恶意。因见善禾闷闷不乐,明蕊便喊了云琴几人过来,坐在一起做针线。几位姑娘你一言我一语,饶是善禾再怎么冷情冷意像块冰,也教她们感动化了,慢慢地肯搭腔,也肯笑。
其实善禾的心意很简单,她知道这世间人活着,总得先为自己,然后再匀一点好心善意给旁人,这是惠而不费的事。譬如成敏、怀松当初抓她与晴月回来,很用了些腌臢手段,她虽恨他们,但亦知真正的罪魁祸首,应当是梁邺,而后才是他们。譬如今日明蕊对她的好,言语中悄悄探问梁邺如何待她,她都不介意,毕竟昨日承恩寺母女三人谈心,善禾懂明蕊心中的惶惑,也羡慕明蕊有这样处处为她操心的母亲和姐姐。可卫嬷嬷不一样,她处处展示出刻薄的恶意,非但是对善禾,对苍丰院里其他丫鬟小厮也是如此。卫嬷嬷一味地强调规矩、拥护梁邺,却不管奴仆们心中所想,对善禾的难受委屈更是视而不见。她亦是女人,难不成她看不懂善禾的悲望?
善禾想起早间与卫嬷嬷的那场冲突,她原是想趁机摔倒,给身上裂个口子,好有理由问晴月讨要药膏的。总归今日是她先用言语刺激卫嬷嬷,便是梁邺问罪,也不会把错一股脑盖在卫嬷嬷头上。善禾自认为自己是足够宽容待她的了。
可那会子卫嬷嬷捂着她的嘴,她才发现卫嬷嬷的气力如此之大。当善禾向盆景歪过去时,卫嬷嬷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拉住善禾的,然卫嬷嬷并没有。她搭在善禾腰间的另一只手,甚至暗暗推了善禾一把。善禾额前,才会裂开这么深一条口子。
卫嬷嬷到底在讨厌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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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日加更哈~[竖耳兔头]
明天有梁邺和善善对手戏……
第61章(营养液加更)明蕊芳心……
到午时,善禾与邀春馆的丫鬟们已有些熟络了。云琴去叫饭,体顺堂却遣了个丫鬟过来,同明蕊说:“太太喊三姑娘一起去用饭。”
明蕊笑道:“我同善禾姑娘在这里吃罢。”
那丫鬟道:“邺大爷来了,老爷、太太都在,姑娘不去,怕是不好。”
明蕊只得应是,回房中换了套衣服,重新篦了头,才跟着那丫鬟一起去了。临走前,明蕊同善禾道:“善禾姐姐在这儿等我,用完膳,我再回来找你玩。”
善禾含笑点头。
那厢明蕊随着丫鬟一路走到体顺堂,盛妈妈正带人布菜,捧酒馔盘盏的丫鬟鱼贯而入,周太太便站在一旁督看。见明蕊打帘进来,周太太忙团起笑,上上下下细瞧明蕊一番,微微蹙眉:“我就知道你要穿这件旧衣服。”
明蕊任周太太前前后后把她看遍了,笑:“在家里,可不是穿这些家常衣裳么?”
“你梁家表哥要与我们一起用膳。说起来,你们头一回见呢,不好生妆扮一下么?”
明蕊收起笑,把脸偏过去,赧然道:“本就是一家子亲戚,我若特特打扮了,倒显得上赶着似的。”
周太太沉吟一回:“罢了。盛妈妈,你把妆台上梅花匣子里那套嵌璎珞项圈取来,给三姑娘带上。”
“阿娘……”明蕊迟疑开口,“我才十六呢,还能陪阿耶阿娘两年。而况……我总觉得这梁邺并不是你们所看到的那般好。”
“你又不曾见过他,如何知道?”
“才刚与善禾姐姐说话,我看她闷闷不乐的,并不开心。”明蕊添补说,“不仅仅是因为早间的事。”
周太太仔细给明蕊理鬓上的花钿,毫不在意道:“她不开心,自有别的缘故,与梁邺无干。更与你无干。”
明蕊见她母亲这般,忙道:“娘,你可是暗地里给她下绊子了?娘,她又没做什么,又不是咱们府里的人,你不能那样做。”
周太太睨她一眼:“傻丫头,我与你阿耶,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实心眼儿的傻丫头?我为难她做什么?就算我为难她,还不是为了你?”她拍了拍明蕊的手,“好了,好了,去盛妈妈那儿把项圈戴上。不管合不合眼缘,待会儿都要识礼大方的,可明白了?”
明蕊瘪了嘴:“你们都说他好,可我今日见了善禾姐姐,她又怎生那般模样?他若真是好人,善禾不该活得跟朵花儿似的?你们这哪是为我选夫君,分明是给你们自己选带出去好看的女婿!嘴上说要我合眼缘才能选,实际上我合不合眼缘,也得先合了你们的眼缘,才能作数!”说罢,赌气扭身往里间去了。
周太太默然看明蕊背影转入花罩门后,有些心灰意冷。她把蕊儿养得很好,懂礼知趣,妥帖大方,连蕊儿悄悄看那些不好的书,她都不曾刻意苛责过,甚至丈夫跟前也帮着遮掩。那是蕊儿如花似玉的心事,她要帮着蕊儿好好呵护、珍藏。
周太太今年刚满四十一岁,尚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藏在闺阁里的少女心事,所以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能过得比她好,能做那时她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可现今,周太太发现蕊儿读的书太多,心也野了,眼光也变高了,她明明已给蕊儿这般多的自由,连不曾议亲的郎君,她都想着让蕊儿先看一眼。蕊儿为什么不知足呢?难不成,蕊儿要效仿那些烂书、禁书,学那些伤情困情的杜丽娘、崔莺莺不成?思及此,周太太浑身一激灵,她不能让蕊儿误入歧途。华儿和蕊儿,恰如她左右手的掌心肉,坏了哪个,她那条手便废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般好的一个女孩子,就那样长毁了!
周太太望着花罩门后垂头戴项圈的施明蕊,平顺的眉渐渐拧紧。
菜肴布妥时,前院才传话说老爷与邺大爷回来了,待换件衣裳立时就过来。
周太太坐在铺了竹垫的梨木太师椅内,听盛妈妈等人回禀府中琐事。明蕊坐在一旁,捧本词集在看。周太太看她如此,不禁蹙了眉,教人寻来绣绷子,硬逼着明蕊做那温婉贤德的淑女。
明蕊捏着针,越想越气,绣花针插入绷得紧紧的绸布里,再不想拔出来,索性重重置在腿上,撂下句:“不想绣了。我要看书!”
周太太也恼了:“蕊儿,娘的话你也不听了吗?”她把绣绷子塞进明蕊手里,“拿稳了!便是装,也给我装个样儿出来!”
明蕊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绣绷子,只觉心火上涌,直烧到嗓子眼。阿娘从来都宽厚,待她也好,为何一谈及亲事便像变了个人?为何非要嫁人?为何不能在阿耶阿娘身边呆一辈子?为何不能自己寻觅良人?明蕊的心恨不得劈作两瓣,一瓣是忿怒,一瓣是委屈。她手颤起来,再看这绣绷子上的折枝海棠,越来越刺目,仿佛这不是朵花,而是她的婚事,谁都能绣一针。旁人绣好了,是好是坏尚不知晓,临了还跟明蕊说一句:“这可是你自己绣的,合你自己的心意。”明蕊抬头环视屋里,丫鬟们挨墙站着,嬷嬷们也垂目屏息。处处都是伺候的人,人人都看她妆扮一新,巴巴儿地凑上去讨那个梁邺的好。讨一个陌生男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