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默然。
她又靠近半步,非要说个分明。抬起手指,语气不容置喙,精准点向自己的眉梢,“我这眉毛画的是远山黛,”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滑至眉心,“起如远峰,落似云雾,是用了上好的石青,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
裴序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月光下那双弯眉如远山含黛,确实精致。
“还有这脸上的妆,”孟令窈又指了指脸颊,左右侧过,以展示得更加全面,“名唤飞霞妆,依着唐代宇文士及《妆台记》中的古法,胭脂只薄薄晕开,要从太阳穴向面中晕染,如此才能红晕自然,似霞光渐染......”
“至于口脂,今日涂的是玫瑰色,”她指尖复又轻点唇瓣,“用品质最好的胭脂虫,调和了蜂蜜和珍珠粉......”
裴序视线异常专注,循着她跳跃的指尖,缓慢且安静地掠过她精心描摹的眉眼、晕了胭脂的双颊……还有,绯红丰润的唇。灯影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火。
被那双眼睛注视得太久,孟令窈声音渐低,后半句还悬在舌尖时,她蓦地对上裴序的视线。
他眉骨英挺,两道长眉宛若蘸了浓墨般飞入鬓角深处,眉峰如剑,凛冽而不可攀折,眼尾天然上挑,抬眼看人时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大人...画的是什么眉?”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全然忘了眼前是谁。
裴序怔了怔,大约也未料此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然,随即恢复沉静,“不曾画眉。”
不画?
那如此挺峻的弧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孟令窈鬼使神差抬起手臂。指尖越过两人中间余下那点距离,轻轻触碰到他眉峰边缘,“当真?”
指尖落下的刹那,裴序身躯骤然绷紧。他多年习武,本可以在瞬间退开数尺,然此刻,他脚下犹如生了根,那拂过的触感似乎冻结了所有动作。指尖贴在眉骨上,柔软、温热,让他整个人都陷入停滞。
孟令窈不止碰了碰,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缓慢地来回摩挲了几下。男子的眉毛手感稍有些粗糙,并不如女子的柔软,却有着另一种独特的质感,如同她常用的生宣纹理。
摩挲完,她低头看了看指腹,甚是遗憾,确实没有什么铜黛或青黛的迹象。
“孟小姐...可验明真假了?”裴序声音微哑,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孟令窈飞快放下手,背到身后,微垂了眼帘,轻咳一声,“大人天生丽质,是我狭隘了。”
裴序目光深晦,落在她发心,浓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阴影,神情辨不出端倪。片刻静默之后,他缓缓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我曾于长公主府邸,见识过一匹御赐云锦。以‘通经断纬,逐花异色’为法,纵是金陵最精熟的绣娘,也要十余人合力,经半月光景方能得一匹。再由宫中巧匠施以百千针脚,绣出万般花鸟纹样……”
他眸光扫过眼前人脸上精心勾勒的色彩,继续道:“那些锦绣纹样,点缀其上自是华美,但于那通身流光溢彩、浑然天成的云锦本身,终究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孟令窈眨了眨眼,心头那点懊恼异样,皆似春风拂过的薄冰,悉数化开了。她唇角不受控制地悄然扬起,眸光清亮,抿着唇低声道:“大人博闻强识,连对衣料也有诸多研究。”
这人定是在大理寺当差久了,连夸赞都如此一本正经,严谨得像是在公堂上引证法典,偏偏又字字句句点在最受用之处。
“孟小姐过誉了。”
裴序深谙适可而止之理,不再多言语,只道:“夜色已深,孟小姐不必送了,早些回去吧。”
孟令窈恰好也不是真要送他尽地主之谊,闻言立时从善如流,盈盈一福身,转身便走。步态轻盈,裙裾在渐浓的夜色里旋出小小的弧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活泼。
待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裴序才无声转回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马车在石板路上辚辚前行,车厢内光线昏暗。轻舟侧身坐在车辕旁,借着路边人家透出的零星灯火,偶尔偷觑一眼车厢深处的裴序。
光线明明灭灭,他竟在大人惯常冷凝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仿佛放松的柔和?这念头实在太过惊悚,他按捺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大人今日……好似难得开怀?”
裴序眸光微转,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并未刻意施威,也足以让轻舟背脊一紧,后面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讪讪地低了头,脸上倒是没多少惊惧。
马车抵达静观院,这一带靠近各个官署,白日里还算喧闹,一入夜便格外清寂,朱漆门扉吱呀一声合上的动静都显得突兀。
留守在此的淡月闻声匆匆迎上来,“大人,老宅那头传了话过来。”
裴序脚步未停,脱下随手解开的披风递给轻舟,“何事?”
淡月跟在他侧后半步,亦步亦趋,“是……杨夫人来了,现下正在府里,老太爷请您得空尽快归家一趟。”
“杨夫人”三字落在空气里,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份量,一路归来的轻松适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弘农杨氏,曾煊赫一时的“四世三公”门楣,如今虽不复当年气象,却依旧是足以令京城侧目的庞然世族。淡月口中的杨夫人正是裴序母亲的亲妹,他的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