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希文苦笑,半晌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力,终于得到了父亲认可,能够接触到家族更加核心的生意。原以为是天大的机遇,不想意外发现父亲和大哥他们竟然做着这等危险至极的买卖。
她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无力,“此举虽收益甚巨,然毫无疑问是在刀尖上舔血。一着不慎,整个周家都会万劫不复。可他们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永远瞒天过海……”
短短几句话,仿佛抽干了她浑身力气,周希文整个人倚在孟令窈身上。孟令窈扶着她,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
周希文仰头看她,孟令窈回了个浅淡的笑,眼神柔软,又满含欣赏,好像她是什么不畏强权、不慕富贵的大英雄似的。
可她贪生怕死,如今种种,不过是想谋个生路。
裴序站起身,春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他神色清冷如冰。
“周小姐今日为检举父兄而来?”
“是。”周希文低声道:“纸包不住火。陆家已然败露,以裴大人之能,迟早会查到周家头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投诚,或许还能为周家争取一线生机。”
“裴大人,周家不是我父兄的周家,是先祖近百年经营才有的周家。我不能任由他们毁了这一切。
周希文缓缓松开握住孟令窈的手,再度附身叩了下去。
“还请裴大人看在我揭发有功,网开一面。”
孟令窈并未拦她。
裴序转过身,目光如刀,没有丝毫动容,“周三小姐,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法不容情?依本朝律令,贩卖私盐者斩,家产充公,家眷流放三千里。周家这些年来牟取的暴利,足够诛灭九族了。”
一字一句皆如同冰锥,狠狠凿在周希文心上。她无法回答裴序的问题,脸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额头紧贴地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九族……那意味着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的父亲、叔伯、兄弟、姐妹……所有血脉相连的人,都将因为她,不、是因为那几人的贪婪,坠入无底深渊。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仿佛置身冰窖。
“裴大人。”孟令窈忽然出声,带着一种柔和的急切,似一阵暖风,轻轻拂过紧绷的气氛。
“我有一言。”
第29章赠伞“莫不是今日出门……忘了带伞?……
“周小姐今日既主动来此向大人认罪,想必是真心悔改。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序,“周家生意遍布南北,远的不提,纵是京城,周家的商铺合计之数便能占满一整条街市。为周家劳作的人足有数万,从织布纺纱的妇人,到走南闯北的脚夫,再到守着铺子的伙计掌柜,他们仰赖周家糊口。若是一刀切下去,这些毫不知情、只为求一口安稳饭的无辜百姓,又该如何生计?恐将哀鸿遍野,徒增民怨。”
裴序眸色深沉,扫过孟令窈,面上依旧如覆寒霜,严厉不减,“孟小姐,盐铁之祸,伤及国本。若不严惩首恶,何以正国法?何以儆效尤?今日对周家心慈手软,明日便有更多豪强效仿,视朝廷律法如无物。”
“可是大人,”孟令窈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那些无辜者的生计,亦是朝廷根基。周小姐已然知错,若能借此机会,由内而外,彻底铲除盘根错节的网络,将藏匿的硕鼠连根拔起,岂不比单纯惩治一个周家,更能肃清积弊,还天下盐铁之政一个朗朗乾坤?如此,亦能保全那些无辜者。”
周希文听到这里,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令窈所言极是!民女……民女不敢奢求宽恕!民女认罪!民女……”
她的话语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深深蕴含着另一种坚定,“民女深知,家中长辈早已深陷其中,绝不会轻易回头!民女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包括那些与周家有勾结的官员、商贾,还有具体的运输路线、仓储地点。此外,周家愿意上缴所有不义之财,协助朝廷彻底清查此案。”
此言一出,裴序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孟令窈抬眼,两人视线极快地相碰了一瞬,而后各自移开,继续关注周希文的回答。
周希文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和决心一股脑倾泻出来,“大人,民女自知晓此事以来,一直暗中搜集证据……”
她知道那些私盐、生铁从何处源头流出,知道他们如何通过层层伪装,经由哪几条秘道、哪几处码头转运,知道许多中转仓的位置,甚至那些仓库明面上掩护的合法生意是什么。
更知道朝廷中哪些官员在暗中收受巨额贿赂,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哪些地方豪强充当着保护伞。
大抵是她天生流着周家的血脉,那些账册,她一看便知有问题。几番核查,找出了真正的账册。
她甚至不需要抄下副本,只消看一眼,那账册中的每一笔都会印在她脑海里。
周希文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裴序,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答复。
裴序沉默着,雅间里只剩下火炉中碳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周希文急促的呼吸。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他目光锐利,在周希文脸上逡巡,似乎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审视她眼中的每一分决绝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