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肺腑的,第一次见到偃师的真面目,比百姓见到皇帝还要激动,直白地说:“偃师别再披斗篷了,夏天热得慌,会长痱子的。”
识迷忍不住要扶额,顾镜观却发笑,“果然天质自然。”
其实偃人的性情,一大部分来源自制作他们的人。性子沉静的偃师,制作出来的大多幽寂,而生性活泼的,创造的自然个个灵动。
至于怎么赶回中都,虽然地处荒郊野外,却也难不住他们。机关术制成的车马,可比用骡马拉的快多了,折叠起来的机簧照着空地上一扔,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天色微亮的时候赶到重安城外,再把机关收起来,城门一开,一行六人混在熙攘的人群中步行入城,识迷把顾镜观和第五海带回离人坊安顿,自己看看时辰,该赶回九章府了。
回去怎么应付,还没想好,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
顾镜观有些担忧,叮嘱识迷切要小心。
识迷很有把握,“陆悯暂且不能奈我何,放心,我自有办法和他周旋。”
至于怎么周旋,无外乎简单地敷衍两句,他要是不依不饶,她只能躺下装死了。
于是带着阿利刀和二典回到独楼,内务参官立刻就把消息传进了议事堂。
彼时陆悯正忙公务,薛城一带有匪患,他下令平虏卫前去剿灭,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进来的参赞打断了。
虽然参赞事先并不知道太师夫人回过娘家,但既然太师后宅的问题解决了,就值得禀报喜讯。于是一字不落地传递到太师面前,“夫人回来了,谈笑风生,神情自若。”
陆悯的脸色沉了沉,“你是新任职吗?这种事,竟然报到议事堂来!”
参赞悚然,忙垂首赔罪。看来这个消息没有令太师心情转好,薛城的变故仍令他不快,调遣好了兵力,复又追责驻守薛城的主帅,“尸位素餐,若无法胜任,就另选能者居之。”
议事堂内谁也没敢多言,查找多日还是不见踪影的太长公主,也没人再提起了。
陆悯直到将近晌午,才返回内府。穿过天井找到他的新夫人时,新夫人正在床上挺尸,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醒着,凉声问:“你去不夜天做什么?那里有你寻找的答案吗?”
识迷咬紧牙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派给你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复命,人去了哪里?”他耐着性子又问,等了良久她还是没反应,他便使了杀手锏,“你带来的箱子里装了些什么?我打算派人开箱查验,没有用的,全都拿去烧了。”
这下她霍地睁开了眼,“我的东西,希望阁下别乱动。要是弄坏了,你把俸禄全赔给我也赔不起。”
陆悯一哂,“女郎终于肯说话了。我问你的问题,你可打算如实回答?”
识迷支吾了下,“鹿海底下有个鬼市,你八成也听说过。我想去那里找找,有没有把人挫骨扬灰的药,可惜没找到,这个案子我破不了,已经放弃了。”
她就是这样,惯会避重就轻。他叹了口气,垂着袖子问:“那十名死士呢?”
识迷还是很愧疚的,盖住眼睛说:“对不住,全死了。我在鬼市被人盯上了,他们为了保护我,一个都没剩下。”
真是个噩耗,他忍住怒气,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一个都没剩下,尸首呢?”
识迷说:“你是知道的,我们最擅长处理尸首,就地挖个坑把他们埋了。你要是想收尸,可以重新挖出来,我愿意给你带路,什么时候都行。”
她说完这番话,瞥了瞥他的神色,从气恼到释然好像只需一瞬,他的语气又变得淡淡的,“算了,死士的结局不外乎如此,只是可惜了这些年的培养。”
所以这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识迷反倒不敢确定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这人向来沉得住气,谁知道背地里在打什么算盘。
“太长公主的尸首还是没找到?”她坐起身问,“不好向击胡侯交代吧?”
大概因为生死之事看得太多了,人命本身对他来说是寻常,“实在找不见,孝子贤孙立个衣冠冢就是了,我总不能央求偃师,做个赝品还给击胡侯吧。”
他嘴上说着,两眼却凝视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好在识迷镇定自若,“偃师又不是街边卖提线傀儡的,哪能说做就做。不过这两日太师看上去很疲倦,难道是因为我不在,让你寝食难安了?”
他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调侃,转开身道:“公务忙,和你没关系。我目下不打算追究太长公主坠楼的真相了,也不想知道她是真人还是伪人。再过五日是圣寿日,我要赶往白玉京贺寿,万一陛下面前交代不过去,恐怕会派御史来查案。届时你们老老实实留在九章府,不要随意外出,别给我添乱。”
识迷道好,“我们办事,你就放心吧。你要回白玉京,需要我陪同吗?”
他一乜她,“你说呢?”
识迷唉声叹气,“那我就勉为其难去一趟吧,毕竟受了封赏,应该当面谢恩。况且这位陛下似乎很爱赏你美人,我若不露面,你又给我带回来两个,那怎么办!”
想来这个回答还算合乎陆悯的要求,他没有多言,撂下一句“明早出发”,转身便走了。留下识迷在他身后大喊:“主君,今晚睡我这里啊。”
可他越走越快,不多时就上了风雨桥。识迷仰头看着桥上走过的人,笑意渐渐从唇角隐匿,暗想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果真这么简单吗?
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发,她得预先安排好那三个,吩咐他们仔细看守独楼,自己趁着天还没亮,夹着枕头潜入了陆悯的卧房。
他夜里不爱掌灯,只有外面檐下的风灯摇曳,偶尔投进一点光。
识迷就着残光分辨屋里的摆设,好不容易找到床榻,摸黑爬了上去。
照着他的机敏,要是不确定来人是谁,早就一记手刀砸在她脖子上了。然而没有,他甚至不曾问一声是谁,翻个身给她腾出了地方。
各自心照不宣,相安无事睡到天亮。早晨婢女进来给她梳妆,侍奉她穿上了锦绣堆叠的衣裙,两人迈出九章府大门,远远见六卫将军家的马车赶来了。到了跟前,夫人们下来见礼问安,识迷看虎夔夫人精神不错,便客套问候:“夫人一切安好?我还怕你心思重,不能放下呢。”
虎夔夫人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夫人说什么放不下?”
这下迷糊的轮到识迷了,另五卫夫人也满脸纳罕,银林卫夫人道:“太长公主坠楼,你不是大泪滂沱,自责没有拽住她吗。”
虎夔夫人理解起这些话来,似乎特别费劲,她摸着额头道:“我近日连着做噩梦,心烦得很。遇见一个术士说能偷天换日,我就请他为我医治了。现在回想,我好像没有亲眼见到太长公主坠楼,我只记得大家喝酒赏景好不快活……”
众人面面相觑,敢情又一个中邪的。双弓夫人打圆场,“不记得也好,省得总是耿耿于怀,又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车队将要启程了,夫人们各自回了自己的舆车内。识迷钻进车辇,见陆悯老神在在倚着凭几看书,不由朝外望了眼,“六卫将军都骑马,你怎么乘车?”
对面的人连眼睛都没抬,“我身子不好,不能吹风。”
哦,病得继续装,识迷嫌弃地撇了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