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问:“如何?夫人可想做一场交易,住进这具崭新的皮囊里?”
韶华逝去总是令女子心伤,解夫人是惯常拿主意的人,当即便下了决心,“我曾听说中都有偃师,造人躯壳惟妙惟肖,今日见识了,果然大开眼界。女郎尽管开条件,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让。”
爽快人说话做事就是敞亮,女郎道:“我赠夫人青春,夫人自会报以瑶琚。不夜天人来客往,最不缺的当属人脉与银钱,而这两样,我恰巧都需要,只是目前还未到用时,所以夫人可以先赊账,容后再还。”
“仅是如此?”解夫人戒备地问。
女郎温和地颔首,“仅是如此。”
解夫人道:“我是生意人,最会权衡利弊,钱权在重活一次面前算不了什么,一切依女郎之计行事。”
女郎很满意,“好极了,那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夫人怕不怕疼?”
一个长年累月腰酸背痛的妇人,经受了无数小打小闹的隐疾折磨,早就已经对这具身体不耐烦了。男人有远大的抱负,女人何尝没有?只恨年华不由人,时间所剩无多,如果重来一回,她能把天捅个窟窿,还在乎刹那的疼痛!
“只要女郎能让我醒过来。”她垂下了双手,“余下的,悉听尊便。”
于是外面送进来一碗药,漆黑的药汁,不知道里头加了什么料。解夫人接过手,连片刻犹豫都没有,仰头一饮而尽了。对面的女郎愈发赞叹:“我就喜欢夫人的杀伐决断!”
当然,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解夫人完全没了印象。只知道再睁开眼时,一面大铜镜放在她正上方,她看见自己眨眼,铜镜里年轻的身体也眨眼,她想出声,铜镜里的人启了启唇。
“恢复还需时间,等你的心完全住下了,就可以如常起坐,如常吃喝了。”女郎靠在一旁,曼声叮嘱,“当时忘了同你说,你每隔十日就要从偃师这里续命,若是耽误了,可就活不成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万一事忙赶不来,我们可以差遣偃人为你送药。”
解夫人明白,剩下的半句没有说出来,前提是她必须听话,无条件地接受偃师的指派。
做生意么,向来是如此,你既然有所求,就得给卖家相应的报酬,公平买卖,十分合理。
又养了两日,解夫人才勉强说出话,头一句就追问:“女郎是偃师吗?”
女郎莞尔,“我只是个传话人。夫人今日认得我,以后见面就不认得了,切要记住啊。”
解夫人是明白人,只要稍加提点,立刻就会意了。
女郎背着手,探过来仔细查看她的脸,温声道:“这皮囊,从你苏醒这日开始正常衰老,你偷了二十年光阴,可以用来完成你来不及完成的梦想。若有朝一日你仍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换,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得失全凭你自己权衡。好啦,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复原就靠你自己了,反正定会越来越契合,夫人只管放心。”
解夫人见她要走,心里还有问题来不及问她,便道:“女郎去哪里?以后怎么找到你?”
女郎那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扬着笑脸道:“我得抽空成个亲,已经答应人家了。你不必找我,若我有需要,自会去找你的。”
第21章
定好的二十六,雷打不动。不过前一天就要开始预备了,把解夫人送走,替换下来的躯壳不能烧,免得被九章府的探子发现。那就找个地方埋了吧,埋在花下做花肥最合适。
一切收拾停当,街市上的成衣坊也把定做的衣裳送来了。识迷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弄了套喜服,并满头标准的花冠头面,她的陪房们也有应景的装扮,个个穿得花红柳绿,头上还别了两支红绒花。
彼此互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高兴,反正高兴就对了。
阿利刀就着水缸里的倒影查看他的幞头,一面问:“女郎嫁到九章府去,可要把偃师带上?”
识迷说:“等我在那里安顿好,布置出一个藏身之所,就悄悄把偃师接过去。”
染典有些担心,“我们要与生人相处,万一说着话,嘎嘣倒下来,那可怎么办?”
识迷道:“不与生人说话,不就好了。我上次过去,内府的参官替我安排了住处,我
把那座楼里的生人全赶走了,整座楼都空出来,就住我们。”
艳典听了很高兴,“九章府是另一个更大的离人坊,还住我们几个,不必应付外人。”
识迷说是啊是啊,“换个住处罢了。若有人追查偃师下落,谁也想不到我们搬进了九章府。生人有句话叫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便越安全。”
染典颔首,又提出个疑问,“会连累太师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识迷居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时方想起来斟酌斟酌,斟酌了半晌决定心安理得,“这不叫连累,叫风险同担。但愿他有自保的能力,若是没有,那咱们就只能舍弃这个,继续拉拢下一个了。”
也许是自小隐世的缘故,她除了与自己长久相处的偃人,对待外面的人和事,没有太过丰沛的感情。包括陆悯,仅仅是她眼中可以善加利用的对象,所谓的成亲,无非创造一个合理的通道,把离人坊的一切搬进九章府,顺便给自己弄了个正经头衔罢了。
暗室里的箱子一口一口搬出来,仔细清点一遍。世上总没人敢去检查太师夫人的陪嫁,平时常用的材料就这么堂而皇之运进九章府,有时候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细数数,零碎十六箱,剩下的比较重要,揭开箱盖,全是胳膊全是腿。毕竟寻常的偃人都是通过灵活组装,没有那么精致的工艺要求。像先前的解夫人,无非是做脸耗些工夫,把她掳来那么多天,就是为了仔细观察,推演她三十岁时的样子。至于躯干和四肢,女郎的样子大差不差,等她入住后慢慢长回去就是了。所以才有了七天计划,若从头到脚仔细勾勒,那做成一个起码得花费两三个月光景。
好了,一切妥当,拿封条封起来,再系上大红的绸缎。二十几口箱子放在院子里,乍看真像那么回事,接下来就等太师来迎娶了。
第二日一早,识迷从床上爬起身,见阿利刀像只鸡一样,鹄立在台阶上直视东方。
“你看了一整夜?”识迷揉着眼睛问。
阿利刀插腰点头,“天亮了,迎亲的人什么时候来?”
识迷失笑,他可比新娘子着急多了。她踱开步子,到水井旁折柳条,蘸取青盐擦牙,一边含糊不清地应答:“还早,既然叫昏礼,必是天擦黑了才来迎娶。这一夜箱子安然无恙,你功不可没,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偃人休息一般是回箱子里,有了灵识的,出来后就不太想回去了。
阿利刀就地坐下来,执拗地说:“我得继续看着。”
识迷没办法,正要问早上是不是又要喝鸡汤,染典和艳典手里举着两张剪好的囍字出来,一左一右贴在了大门上。
这已经是对这场昏礼最大的诚意了,至少气氛烘托得很到位,该有的全都有了。接下来无事可做,依旧是浇浇花,擦擦屋里的灰尘。对于识迷来说,成亲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是进了九章府有现成而多样的饭食可吃,不用再整天喝鸡汤,实在是值得庆幸啊。
翘首盼望,天暗下来的时候,终于听见巷口传来很大的动静。马蹄声、鸣锣开道声、以及热闹的人声,乱哄哄搅合成一团,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染典和艳典打开门,冠服端严的陆悯出现在槛外,他的身后停着一架奢华精美的婚辇,金箔彩绸缀了满车,很有正经成婚的作派。
而女方呢,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直接,没有欲拒还迎的戏码,没有劝嫁,更不存在哭嫁。迎聘的礼赞进门有点懵,新妇子是极其满意这门亲事吧,已经手执孔雀扇障面,盛装站在院子里了。没见到长辈亲友,连父母都未出现,痛快地交换了婚书,就登车坐进了婚辇里。
调转车头,一路吹吹打打返回九章府。九章府的排场是做足的,中都如今是太师坐镇,太师成亲,全城都得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