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轰然一声又合上了,白鹤梁被关在门外,鼻梁险些被撞断。他不放心,又透过门缝向内探看,只觉整座宅邸幽暗得像阴曹地府,只有那位女郎提着灯笼,照出不大的一片光。
女郎很高挑,但在太师面前还是略显得娇小。身后的人挡住了前人全部的身形,灯笼余光也闪烁不明,像飘在暗河上的树叶,须臾被厅堂大门内的黑暗吞没了。
不过厅堂深处还是点着灯的,与上次一样的雕花挡板,落地罩两侧摆了两个很大的圆肚花瓶,瓶内插着枝干虬结的紫玉兰。玉兰半开,刚洒过水,枝叶间有跳跃的金芒。
识迷把人引到圈椅前,回身指了指,“稍等片刻,偃师正在筹备。”
陆悯没有任何疑问,沉默着坐下来。
识迷这才就近打量他,他有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身形五官能够刻画,身上那种气韵不好描摹。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克己又自持,通达又凉薄。因为短短的人生经历过太多,前半段风起云涌,后半段荒芜凋落,所以他心事重重,愈发有种看透世事的澄明。二十七岁的年纪,四十七岁的厚重,和他比起来,短暂清醒的小五果然像杯白水,寡淡得没有半点味道。
大概她目光灼灼毫不遮掩,把他看得不自在了,他轻蹙了下眉,识迷察觉了,只好打岔,“要喝水吗?”
他忽略了她的搭讪,转而望向厅房更深处,“偃师可有十足的把握?”
识迷说有,“偃师的手艺天衣无缝,看我就知道了。”
他这才调转视线,认真地审视她,从五官到头颅,从身形到骨架。
他素来眼光高,不可否认这副皮囊很完美,完美得浑然天成,完美得没有半丝雕琢的痕迹。但越是完美,越觉得不真切,他不由怀疑,是否过程中还是存在刻意周全的余地。如果偃师愿意,保留几分不易察觉的差异,应该不是难题吧!
他的双眼在打量,他的思绪在飞转。识迷试图从那双眼睛里发现哪怕一丝惊艳,可惜并没有。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只碗一双筷子没有区别,纯纯的欣赏,不带任何情感。
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看不上我?觉得我是个伪人,和活人不一样?”
他不答,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识迷凉笑,“太师没有问题向我请教吗?譬如剜心疼不疼,多久能身魂合一,多久能下地行走。”
这种关乎切身存亡的事,一般人都会急于知道吧,但陆悯是个例外。
他静静坐着,事不关己,“疼或不疼,耗时多长,都不在我的考量之中。既然决定托付偃师,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识迷抱着胸,靠在雕花挡板上,框架中央镶嵌的锦缎被烛火照亮,在她脸颊上投下一片水红色的光。她凝眸望着他,促狭道:“万一偃师这次失手,那怎么办?”
他心沉似海,朝她微微一哂,“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若成功,我千倍万倍报答偃师恩情;若失手,门外的影卫已经将这里围成了铁桶。十日后不见我,宅内不论活物死物,全部销毁,一件不留。”
所以是棋逢对手啊,你以为他落进你手心里了,其实你何尝不被他拿捏着生死。
识迷气得错牙,又不能发作,最后泄愤式的撂下一句话:“剖心不能用麻沸散,得活剖。偃师年纪大了不沾血腥,太师要是自己下不了手,小女子愿意代劳。”
第7章
自己掏心,世上恐怕还没人能做到。
识迷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刁难,吓唬吓唬这位太师罢了。她虽然欣赏他的傲骨,但又很看不惯他的傲慢,满以为这招能克敌制胜,至少让他知道厉害,结果对方全不按章法办事。
他谢绝了她的好意,“不敢劳烦女郎。”
识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劳烦?是不用我搭手的意思吗?”
他调开视线,未作回答。
这下不得不叹服了,她啧啧道:“挖心很疼的,尤其是生挖。你以前挖过吗?知道刀尖刺破身体,剧痛与失血会接踵而来,你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吗?还有,你得锯开胸骨,划开心包,还得完好无损把心捧出来……哎呀,实在难得很,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吗?”
描述得那么恐怖,至少让他服个软吧,谁知他执拗如故,轻描淡写地说:“我每日都在忍受剧痛,甚至觉得割肉挖心,不能与我这些年承受的痛苦相提并论。人的韧性之大,大得超乎想象,我也很想试试,自己究竟能够清醒地做到哪一步。”
识迷发现和他较劲,简直是在自讨苦吃,不满地乜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在说大话。”
他却微扬下颌,挺了挺脊梁,“是不是大话,很快就可见分晓。我的胸肋腐蚀得差不多了,用不着锯,一掰就断。但血确实控制不住,届时请女郎拿盆接了,送去浇花吧。”
识迷终于没忍住,咬牙骂了声“疯子”,转身走开了。
圈椅里的人无声发笑,临死前和女子打了场嘴仗,且没有打输,真是没想到。
来了好一会儿,偃师一直没露面,想必筹备得差不多了。果然不时见那女郎又出现,拉着脸传话:“偃师请太师入内。”
陆悯撑着扶手站起身,随她走进厅堂的最深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燃着十几支蜡烛,每盏蜡烛背后都有一面铜镜,光线往来折射,通屋明亮如昼。
偃师还如第一次会见一样,偏身站在一架屏风后,吩咐女郎:“时候差不多了。”
识迷道是,揭开盖布,了无生气的偃人袒露着胸口,仰天躺在那里。一旁的案几上放着托盘,盘里有一柄刀,还有一碗药,她端起药碗递过去,“喏,喝了。”
陆悯没有接,“麻沸散,还是蒙汗药?”
识迷拧眉不已,“你不会当真打算活剖吧?不疼死,吓也得吓死。”
他却不改心意,“
椿日
机会难得,不妨让我试试。”
这就是一人之下的风骨,连这种事都打算亲力亲为。
边上侍立的染典和艳典噤若寒蝉,呆呆望了望识迷。识迷只得回身请示偃师,得到首肯后向染典使了个眼色,“把刀给他。”
一柄胡刀,没有精美的装饰纹样,只有薄如蝉翼的刀身,刀刃处磨得雪亮。陆悯接过来,寒光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苍白瘦削,好像有些陌生了。
识迷还在观望,不相信真有眷恋红尘的人,敢把刀捅进自己的心窝。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又让她强烈怀疑起自己的认知,她眼睁睁看着他揭开衣襟,优雅地用刀划开胸膛。血珠顺着刀锋经过的路径渗出,滴答坠落,他却像没有知觉似的,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也许是过于自负,也许是信不过任何人,他居然真能忍住剧痛,把鲜血淋漓的心脏放进偃人空虚的胸腔。识迷看得咧嘴又皱眉,在他倒地之前,让阿利刀接住了他。
艳典吓得结巴:“天哪,我们和他相比,他、他、他……才是怪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