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宁面上殊无血色。
他下拜。
风动,他身后的帘栊也跟着轻颤,锦幔上,以?金线绣成的山河图一路蔓延起伏,正好?,悬在?季承宁的后颈处。
像一根将断未断的提线。
皇帝沉声道:“季卿。”
曲奉之得意洋洋地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动了。
二人的视线瞬间同时落到季承宁身上。
少年人的手往自己腰间探,他指尖黏着一层湿汗,频频打?滑,几次都没能将腰间的事物取下来。
他耐性?告罄,动作竟流露出了点不顾一切的狠劲。
曲奉之下意识退后半步。
“咔。”
季承宁扯断绶带。
“陛下,”少年人仰起头,高高举起手中的赤金鱼符,“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臣有负圣心,深失陛下之望,臣愧怍非常,”他口中说?愧怍,神色中却毫无愧意,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暖阁中,“请陛下收回鱼符,臣不配为官。”
掷地有声,全无犹豫。
好?像他解下的不是天?子近臣的官职,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得的恩宠,而是一件,令他唾弃至极的,秽物。
皇帝面色骤变。
第42章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
曲奉之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两步,“陛下息……”
皇帝一把甩开他的?手,沉声?道:“好一句有负朕恩,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侯爷。”
曲奉之面色红一阵青一阵,惶恐疑惑恼怒一齐涌来,膝头发软,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后。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而不知何时,整个花阁内外众皆拜倒,以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玉鱼符被季承宁双手毕恭毕敬地捧起,羊脂玉在明烛下华光摇曳,温润的?玉质与他的?主人素净得发冷的?肌肤紧贴相应,叫皇帝看出无边挑衅的?意味。
少年下颌紧绷,莹润的?唇抿做一线,明明是?紧张的?模样,却毫不避退。
一如——当年漏夜入宫,惊雷之下,那张苍白得殊无人色,却坚毅非常的?脸。
皇帝剧震。
血脉相连竟能相像至此。
像得他胆战心惊,像得他几乎要生出恨意。
“忠君体国?,”皇帝语调平缓,好似方才的?怒意根本不曾存在过,却听?得人愈发悚然,锦幔外的?秦悯绝望闭目,陛下这是?动真怒了!“小侯爷,你顶撞君上,狂悖至此,难道是?季琳教你的?吗?”
尾音愈发柔和。
可威势却压得人喘不上气。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捧鱼符的?手,拇指有一瞬紧紧攥了下鱼符,而后道:“回?陛下,臣先后师从当世数位巨擘,皆无所?成就,是?臣朽木不可雕,上辜君恩,下负……”喑哑的?词句从喉中挤出,“黎庶,故请陛下降罪,收回?鱼符。”
“好好好!”皇帝怒极反笑,寒声?道:“你既知自己有负朕,就在这跪着?静思己过!”
说着?目光阴阴测测地看向秦悯,秦公公忙连滚带爬地进来,收走?了季承宁手中的?鱼符。
帝王拂袖而去。
曲奉之心中一松,看了眼跪得笔直的?季承宁,语带惋惜,恨铁不成钢的?地说:“小侯爷,你也太,太不明事了!”
季承宁朝曲奉之微微一笑。
曲奉之忽地发现?,季承宁生着?双极其?黝黑的?眼睛,幽暗若渊水,他悚然一震,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心中更是?恼怒,奈何季承宁还有爵位在身,他不敢再多言,赶紧快步追上皇帝。
“陛……”曲奉之见到秦悯停下脚步等他,忙上前,诚惶诚恐道:“秦公公。”顿了顿,再开口俨然是?个担忧幼弟的?兄长,“小侯爷他娇生惯养加之年轻气盛,虽然娇纵太过冒犯了陛下,但?若说其?怀不轨之念则绝无可能,还往公公多多替小侯爷美言,奉之愿拿身家性命担保。”
秦悯似笑非笑地看着?曲奉之。
太监总管的?目光过于嘲讽,以至于曲奉之面上笑容微僵。
片刻后,秦悯柔声?道:“曲大人,天晚了,陛下请您出宫。”
曲奉之:“……是?。”
“还有,陛下说,虽是?季小侯爷狂悖犯上,但?事毕竟因你而起,”曲奉之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几日你不必上朝,静候圣意吧。”
曲奉之慌乱道:“公公,在下……”
不等他说完,秦悯已转身而去,身后两个小太监颠颠跟上去。
只留个宫人提着?灯,无言地站在曲奉之身边,等待送他出宫。
和来时殷勤熨帖全然不同。
曲奉之狠狠咬牙,这个见风使舵的?死?太监,早晚有他后悔那一日!
转身而去。
曲奉之满心忐忑怒火,忐忑自然是?忐忑陛下的?心意,怒则是?怒季承宁连累他被皇帝厌烦,全然忘了是?自己到皇帝面前作态,言:“陛下,臣的?弟弟与小侯爷冲龄相识,若因臣的?缘故二?人因此再不往来,臣实在于心不忍,只是?小侯爷的?秉性您知道,臣百般修好而不能。”语毕,幽幽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