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开口,声音粗粝到有些刺耳的程度,简直像是用毛玻璃刮出来的噪音。
“没事的……不会有人认出我。”
尤桉抬起头,少年面容暴露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
舒凝妙瞳孔缩了缩。
这根本不能被称为一张脸,暗红表t皮烧焦般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暴露出的面部肌肉呈现出蜡油融化又重新凝固的模样,绷紧牵扯着周围的皮肤。
他其中一只眼睛也因此呈现出怪异的半睁半闭状态,眼睑边缘都是碳化的痕迹。
这不是她记忆中尤桉的脸,那张或许带着少年意气的面孔,已经不复存在。
尤桉那只掀开兜帽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林间的风好像也停滞了,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剧烈起伏的胸膛一下下牵动着脸上紧绷的伤疤。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你想做什么,暗杀代表?”
尤桉轻轻地嗯了一声,一眨不眨看着她,她那时感觉到的灼热视线果然来自他。
“为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尤桉完好的左眼里迸射出奇怪的光芒,仿佛她问了一个荒谬的问题:“是他毁了迦南,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他们都回不来了啊,但现在停下来,就不会有更多人死。”
“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她阖了阖眼,直白道。
“为什么?”尤桉瞳孔一颤,猛地膝行几步,双手抓住她的袖口:“你觉得他不该死吗?你也觉得我是错的?”
舒凝妙微微屈身平视他,并不因他的脆弱而委婉:“因为你杀不了。”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补充了一句:“你会死。”
尤桉表情变换来变换去,怔怔地看着她:“大家都死了,我不该死吗。”
舒凝妙沉默一瞬,脑海里想了很多:“……尤鸹呢?”
“我……”
尤桉吐出一个字,突然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身体生生抽动了一下:“我跳下去,只找到他的胳膊。”
尤桉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暗红的疤,脸上的皮肉抽搐着,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舒凝妙,我看到了炸飞那艘小艇的东西,那不是子弹,是一种炮弹,它绽开了……很烫、特别烫,什么都看不到,那个蓝色的亮光在烫我的眼球,我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皮肤融化了。这么恐怖的东西,庇涅还会制造成百上千,还会在无数地方爆炸……”
“真的……”他忽地颤抖着抓住自己凌乱的红发,用力撕扯:“真的好可怕。”
舒凝妙迅速伸手攥住他手腕,制止他自残的举动,心神剧烈动摇,异能者恢复能力不同于普通人,正常的烧伤是不会留下这么残酷的伤疤的,除非那枚在他面前爆炸的武器,是针对异能者的……
“我不在乎会不会死。”
尤桉艰难地喘息,双目相对,乞求般望向她。
“我还能做什么?我的家已经没了,我的家乡也回不去了,庇涅在找我,他们一定是怕我成为军事法庭的证据,我没有能在庇涅活下去的身份,我还能做什么!”
他声音破碎不堪:“我只是想杀了卢西科莱,只要杀了他就好了,他死了战争就会停止,什么都会结束,我不要庇涅继续毁灭因妥里,因妥里的孩子想救我的弟弟,我的国家却杀了我的弟弟,为了我们,为了他们,我都要杀了他!”
舒凝妙将手不轻不重按在他肩膀上,动作令他的狂躁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尤桉眼神失焦地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里,少年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理智逐渐回归,他意识到——舒凝妙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是出于和他相同的目的。
“你为什么要保护卢西科莱?”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被一种巨大的信仰崩塌般的绝望取代:“你……要杀了我吗?”
“我要是想杀你,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的情绪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稳定,舒凝妙眉头不着痕迹地拢起,还是说道:“我不会阻止你,但可以告诉你,哪怕你杀了卢西科莱,战争也不一定会结束。”
尤桉对于“杀死代表”这件事,灌注了太多天真且致命的幻想。
他似乎觉得卢西科莱死了,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她当然也想解决卢西科莱,但不是现在。她和尤桉的目标并不一致,她需要的是卢西科莱暴毙引起的短暂内乱。她知道能赌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暂时停战,就算无法停战,也能暂缓基路伯计划,让因妥里的异能者有反应的时间。
舒凝妙承认自己的自私,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要舒长延平安回来,这件事对她来说优先级远高于拯救因妥里和世界和平。
现在,庇涅军队有明显优势,眼看不日就能达成目标,卢西科莱死了,下一任代表就算是自由党人士也要考虑无条件撤军值不值得。
——事实上,她觉得庇涅主动投降可能性为零。
已经承受的战争损耗和国际声誉,不可能因为死了一个人及时止损。
如果尤桉抱着这样的念头孤注一掷,必然要经受更绝望的打击。
尤桉带着一种崩溃的神情哽咽:“怎么会?”
“你把卢西科莱想得太重要,任何人在政治上都是无名小卒。”舒凝妙顿了一下:“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你能保证接下来的议会就能做出结束战争的决定吗?卢西科莱的决定能通过,说明在议会里有压倒性数量的支持。代表死了,还会有下一个代表,庇涅有十几亿的人口,在胜利之前,这个位置永远不会缺人,你可以狠下心杀一个人,但你能杀掉所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吗?”
“我可以。”尤桉说道:“那我就一直杀下去。”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似的,僵硬地重复了一遍:“一直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