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延霆还在原处发呆,他的眼睛里有泪花。
于红英瞥他一眼,难得恭敬地抬手对他拜了拜。
阿爹,陈年旧事,过了便散了,她尚年轻,前路好走。
于延霆握紧手,茶杯应声而碎。
他没顾忌茶水迸溅,任由鼻间酸涩,喉头震动道:散了?可我心有不甘!皇帝给什么荣恩?他变着法子要困住于家,与前朝太后有何区别?我不甘!
桌上烛已烧残,红泪堆满铁盏,于红英静听他诉说心事,望着残烛,依稀望尽他的大半生。
于延霆扔掉手中碎渣,如泣似恨咬紧后槽牙道:我的子女个个死在边塞,他们要么黄土埋骨,要么粉身碎骨,我都不怨!我唯一怨的,唯一怨的是
于红英垂首,视线落在自己废了多年的双腿上。
她知晓于延霆怨的是什么。
十多年前她五哥于颂携妻率军出征,病死得莫名其妙,在那之后她率军出征,伤腿后没能治好也是莫名其妙。
若真是家国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倒还罢了,偏是随姜家阻拦于姒认祖归宗,再到前太子私兵案翻案,周冲造反,皇嗣争夺于家贵女,这些事一桩桩前后接踵而来,教当年旧事成了扑所迷离的谜团。
于延霆心中症结在此,他是不想孙女嫁给皇嗣的,可他比谁都要身不由己。
两厢沉默了一会儿,于红英才宽慰他道:身为于家人,家族的兴衰和荣辱,肩上的责任,都是我们这些后辈应当承担的。是我应当,也是姒儿应当,皇帝身体既然大不如从前,眼下阿爹不宜忧思,有您在,于家才能闯出阻塞。
于延霆缓了缓,逐渐冷静了下来,他说:你瞧姒儿这个年岁,正该对情爱懵懂期许,她心中会择谁?
于红英叠起手,认真思索后道:不论她择谁,椋都外戚之势,必须连根拔起,不是她心中想去择谁,而是斗到最后谁能大获全胜。如此才能保她前路顺遂,以便于家脱离椋都有望。
于延霆倏然转头看向于红英,目光有些灼,他说:你教她封心断情,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于红英不语,于延霆自有衡量。
他记着宝贝孙女儿刚入府,怯生生地喊那句爷爷。
也记着入族谱仪式后,小姑娘像炸了毛的猫儿,那股子连自己的命都能作筹码的狠劲。
而他记得最多的,是这些日子那些明里暗里,这孩子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片刻后,他道:她来侯府这大半年,虽与我们都不算亲近,但孝心却时时存着,你便该看到,她骨子里是个重情义的,这么好的孩子,在外被逼得谨小慎微,在家还不能随心所欲,我实在是愧疚难安,挣扎在欲望中的人最可悲,我不想让她变成那般唯利是图的模样。
阿爹。于红英轻轻唤了一声,眼中的情绪被长睫掩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情义,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还不知,在椋都里,情义是最低廉的东西。这东西只能在心头掘座坟,好好埋个牢实,这样她才能安好。
于延霆长叹,沉默良久,才道:去歇息罢,我晓得了。
夜里秋风刮得凶。
唐绮回公主府之后,换了一身黑衫轻袍,自地道出来,衣袂飘飘地钻巷子,耗上一番功夫后,总算拐到城南一处深院。
侍卫赶紧迎上前,领她穿过风雅前庭,径直走到东边书房,唐绮挑起帘入内,见谷允修锦袍没有换,似回府便候着多时。
因着她来,谷允修蹬上鞋离开躺椅,忙不迭笑道:殿下!您不愧风月场上的老手,今夜宴上简直教谷某刮目相看大受震撼!
唐绮勾着一边唇,扬眉走近,一点小伎俩而已,刚巧能摆得上台面,咱们说好的事儿?
谷允修侧开身,腰刀刀柄指向高山流水屏风,正色道:殿下请随我来。
唐绮跟他一同绕到屏风后,眼前是三口大木箱,谷允修就着灯柱的光,弯腰将木箱盖子揭开。
全都在这里了。谷允修任拣一本账册子,递给唐绮,路家崛起不过五年,垄断通州粮田暗中拿下军粮买卖,之后三方诸侯但凡动兵,粮食要从通州港装船出发运往各地。
唐绮翻看起册子,脑里过着这桩事的前因后果,剖析道:所以他们先斗跨宁家,因为在此之前,宁家独掌天下漕运,即便要合作,难免同人分一杯羹,还有走漏风声之险。
谷允修道:谷某不才,只知货船经鹭州、庆州、衍州,一路北上,中途能动手脚的码头数不胜数,挨个儿排查下来,废的可谓是九牛二虎之力。
唐绮翻看册子,越看心头越冷。
这路家将灯下黑玩得真顺溜,丝毫不顾边境将士要靠这些粮食填饱肚子去打仗,此事与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紧密相关,也与边城百姓的性命密不可分。
更令人胆寒的是,今夕能在远北军粮动手脚,明朝便能在东西两方动手脚,长此以往,唐国三军必要出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