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红英慢吞吞地穿过庭院,轮椅背着黄昏金霞,在地上拉出长长斜影。
他说要来吃桃子,跟前的丫头道你还在温书呢,可不就坐这儿了。
言下之意是说,借桃子来看人。
燕姒莞尔一笑,于延霆这老头儿,时不时就干点这样的事,下了朝说前院太热过来吃饭,今天落下块手巾,明天又馋了什么点心,不让府内仆从女使来取,自己巴巴地冲进院子,匆匆地来了,说两句话又匆匆地走。
大约往常没有被谁戳穿,今天他终于觉得这张老脸有点挂不住,看也不看燕姒,鼓起腮帮把桃子叼住,自己堵上嘴,扭身去洗手。
燕姒温柔笑着,冲于红英略欠一下身:今日晚膳有牛乳和醉虾。
于红英道:你有心了。
自从于红英挑明了燕姒会医术,燕姒就不那么束手束脚,她院子有了月例银子,菡萏院女使定期会来送,国子监复课后,要买点什么也不必偷偷摸摸,于红英的腿废了太久,再要想治难于登天,但她每月将荀娘子的书信送得及时,燕姒便想着也为她做点什么,譬如食补。
于延霆洗完手站起来,拿着帕子擦起水,都快要入秋了,前朝旧案终于查到了末尾。你们猜,这桩案子里头,谁人落了马,谁人获了益?
他要起身,燕姒就手扶了他一把。
于红英转动轮椅,从旁边的斜坡上廊子,姒儿猜吧。
等她过来了,三人一同进屋,正堂里摆着冰格,酷暑下融成水箱子,女使们打起扇,里间背阳,凉快得让人直呼舒坦。
于延霆撸高袖子,坐在主位上。
周国舅为首的御林军,涉案的周家大小官员,除了中宫娘娘,周党损失惨重啊。燕姒将冰饮奉给于延霆,获益的自然是罗家和寒门,六部顶替差事的不少。
于延霆捧着冰饮嘬了一口:姜国公升了官儿,今日起就是内阁阁老之一,兵部尚书由大殿下唐峻接任。你再细想。
燕姒转身走了几步,给于红英端去凉茶,回头来道:内阁没有实权了,官家定是以姜国公年迈,兵部公务繁重,体恤他为由,明升暗降。兵籍一事,他到底是不是有意隐瞒,已无关紧要。
于红英捧着茶,没喝。
大殿下唐峻这边,你瞧又是如何?
燕姒踱步:他出了力,也得了便宜,应当的,皇帝要重用他,舍得嫡出身份,三位皇子皇女里,立储也该先立长。
于红英手指扣着瓷碗:还是愚钝。整个案子里,皇帝没有动中宫的国库财权,是因朝野内外周家势力不可能一日土崩瓦解,大殿下戳了周家脊梁骨,周家焉能不恨?他升官太快,三殿下又尚无建树,罗家也要急,他便立在了刀山火海上。
燕姒听来听去,脑子忽然琢磨过来:接下来罗家和周家都要对付大殿下,那这案子里获益的人呢?
于延霆一碗冰饮吭哧吭哧吃了个干净,搁下碗说:乖乖,二公主。
提起唐绮,燕姒心口发闷。
三殿下尚无建树,二公主伤还未大愈,她手里同样无权,怎么还成了获益的人?
御林军还在神机营管制底下,寄人篱下当着受气包呢,等几日看,二公主若掌了御林军,她不就有了。于红英指桌上空碗:他吃这么多,等下晚膳又用热食,无碍吗?
按着量给他盛的。燕姒答了,顿声了片刻,又道:姑母,御林军不是废了么?跟了周家多年,交到二公主手里也不会服帖吧?
于红英敛眉:那就要看二公主的本事了。
唐绮此时刚出宫,上软舆之前,回头望尽高耸红墙宫殿楼宇,她眸中装着对权力的渴望,又埋藏凌云壮志。当初响水郡撞见的小姑娘,真就成了搅乱椋都这潭死水的祸首。一回公主府,就该到她作出抉择了。
燕姒知道唐绮的本事,她停下脚步,往正屋外看。
漫天绯色为清玉院镶金嵌红,枝头累累硕果都被渡起柔光,那光自九天来,静谧而美好,是狭隘里的勃然生机,也是前行路上的久积薄发。
她无端生出一种揣测,二公主还能隐忍。
这人藏得深,露头不会那么快。
私兵案终于有了大了结,二十四衙门听说揪出来不少小鱼小虾,全交三法司去审,量刑获罪,该砍头的问了斩,该坐牢的下了大狱,大理寺和督察院连同刑部户部兵部,热火朝天忙碌近两月,终于给成兴帝递上了满意的折子。
唐绮扶柳阁老坐上须弥塌,照例摆好棋。
柳阁老拣一枚黑色棋子,难得迟疑。
这步竟还难住了我,混球儿,你这遭叫为师怕得紧啊。
唐绮乖觉垂头:先生教我杀伐果决,当时确然不能有半瞬迟疑。
柳阁老说:伤可还好?
唐绮说:已无碍了。
嗯,你坐。柳阁老伸下巴示意对面,又道:陛下把御林军扔给你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唐绮依言和她对坐,跟着捉了枚白子在指尖颠玩。
父皇不动中宫,也不问罪远北侯,是因远北贫寒,杜家守得苦,劳苦功高就两两相抵了。朝野内外周家势力不可能一日瓦解,养这么多年私兵,跟周国舅造反那三千算得什么数,他当日在午门外设伏,也不是奔着造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