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拂霜似乎在走神,但表情温和,并未有半分不耐烦,于是放下心来,道:“我自幼跟在帝君身侧修炼,起初对他是极为惧怕的,以为像他这般的人物,定会十分严厉,日后要经常挨骂受罚,尤其我生性莽撞,是最容易犯错的那个,然而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帝君都不会斥责我,只告诉我错在哪里,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三次,再让我去领罚。因此渐渐才知晓,到了帝君这个境界,已经超脱七情六欲,没有常人的喜怒哀惧,从不会为任何事牵动情感——至少在我追随他的这些年,只见他生气过一次。”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拂霜,放慢了语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是在几年前的时候,帝君得知了殿下的死讯那次,怒火震动整个昆吾山,我从未见过帝君那般盛怒的模样,甚至失去理智,滋生心魔,先是诛杀了亦宸神君,再是三年未归,遍寻天下,只求能找到和殿下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越说语速越快,似乎有些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连忙止住,放缓声音:“也是在那一次,我才懂得,原来帝君也是有私心的。”
拂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垂着眼,神情没有变化,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出神,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让她不敢再说太多,:“那次帝君归来之后,心性大变,躁动异常,起初我以为是不能接受自己遭逢变故,受人愚弄,后来才明白,帝君是心里装了人,所思所念全被装着的那个人牵动着。”
“殿下,帝君在遇见您之前,只有大义,没有私情。唯独在遇见您之后,才和凡人无二。他最初那般并非有意,只是尚未认清自己,不懂该如何面对。”她圆润的杏眼巴巴儿的,竟有几分可怜,小心又恳切,“殿下,您就是帝君所有的私心。”
四下归于沉寂,片刻后起了一声叹息,拂霜抬眼看她,眸中有微弱的烛火轻轻跃动,说不出是落寞还是怅惘:“是他让你来的么?”
天璇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并非帝君授意,是我见殿下和帝君形同陌路,太过忧虑,自作主张来找殿下,若是冒犯到了殿下……”
“我没有怪你。”拂霜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耐心道,“你是为了他着想,一片好意,我怎么会怪你呢?”
天璇摇摇头,顺着他搀扶的动作站起身,仰头望着他:“我虽然追随的是帝君,却不是单为了帝君着想,而是为了二位。”大概是真的着急了,她眼中涌着泪光,“殿下和帝君,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因为心结难解分开,会让我……会让所有人都觉得遗憾难过。”
拂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心绪如岸边的海潮,一点点蔓延上来,竟不知要怎么回复她,一时间缄默住。
天璇见他沉默,眼中的光芒和期待也慢慢黯淡下去,落寞道:“是我冲动冒犯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殿下好生休息,我还在外面候着,殿下若是有事再叫我。”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关上了门,留下拂霜一个人在屋里与孤灯作伴。
拂霜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沿,但觉得胸口沉闷,总堵着一块石头,又站了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只觉心事重重,坐立难安,怎么都不舒服。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盏灯上不动了,怔怔凝视着发呆,没有风,烛火静立不动,也许是看太久,他的视线逐渐涣散,那团烛火也随之洇开,成了模糊的光晕,慢慢显出郁峥的脸来,他心头重重一跳,惊得立刻回过神来,郁峥的脸便破裂成碎光,重新回归烛火。
他又忍不住叹起气来。
天璇来当说客,劝他跟郁峥重归于好,他如何听不出来,磨合这么久,他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恨意刻骨铭心,也看清了郁峥的心意,他们之间的隔阂更不是那些误会,而是郁峥切实起过断绝的念头,违背了他们的誓言,更何况他就这么跟郁峥和好,对得起当年绝望的自己么?那么窒息的感觉,纵然已经隔世,也成了心口深深的烙印,无法忘怀。
然而要怎么处理,却成了难事,他能看清郁峥的心意,却看不清自己的,没有一点头绪。他的确暂时不想面对郁峥,可也没到非要决裂的地步。
他明白天璇的意思,以郁峥的性情和习惯,当年那样对他,不是不能理解。他甚至想过,当初先恢复记忆回到灵川的是他,换成一无所有的凡人阿叶来灵川寻妻,他会产生抗拒么?
他想过不止一次,但最后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他和郁峥不同,即使身为灵川之主,他的成长也纯粹平淡到了极致,所思所想也很简单,他不会抗拒落雁村的那几年,也不会抗拒自己平凡的身份,更不会抗拒相依相伴七年的情郎。
于他而言,阿初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可以完美融合成一体,可是对郁峥来说,“阿叶”这个身份,太格格不入了。
他又觉得难过起来,他和郁峥是多么迥异的两个人,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若不是那场意外,根本不会走到一起,顶多会因为灵川入世成为点头之交。
他的思绪飘荡在过往回不来,兀自伤感着,不免想起郁峥说过,他是来找过自己的,只是当时他已然身殒,才后悔不已,心魔顿生。
是这样了,倘若亦宸没有中途插一手,他们之间也不会产生现在这么大的矛盾。他会心灰意冷回到落雁村,就算郁峥来找他,他也置之不理。
那么然后呢?
他蓦然顿住。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郁峥也没有告诉他来找他后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