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将少年的眉、眼、鼻、口都细细描绘过,落在他那恬淡又适意的神情上面。肌肤如玉,眼似寒星。容禅寻找着江桥与前两世的差别,容颜有着七八分相似,气质却稍有不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江桥。
人的际遇、外表、环境会变,然而内核中那些温暖、坚贞、柔韧、善良的东西,却始终未变。
容禅鼻头一酸,几乎想落下泪来。随冷画屏一同囚困海底,有时候,他都忘记了他是谁,只记得他是一条黑龙,在无尽的痛苦中。有时候冷画屏的情恨过深,严重影响了他,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容禅,还是冷画屏。
随时随地感受到的一些怅恨,既是冷画屏残魂的触动,也是他的触动。
每次一见到江桥,看到他这般风月无关的模样,就让容禅想起前两世,他们爱而不得,江桥对他用情之深,倾尽性命而死,容禅就更觉情怯,不敢靠近江桥,宁愿看到他这般无情无爱的模样。
也许没有他,江桥就会有很好的一生。
冷峻神异的黑衣男子站在庭院里,浑身散发着与凡人不同的神秘气息。他的表情隐忍又有些痛楚,透过两扇打开的雕花窗棂,痴痴看正在窗前书案奋笔疾书的少年。少年眉目灵动,俊俏可爱,偶尔写了两行字,下笔枯竭,便用笔头戳戳脑袋,想到什么,一笑,又刷刷刷地写下去。
纸上如走龙蛇,云流水散,状元之才,绽开莲花朵朵。
庭院中静谧悄然,一轮圆月明净光洁,照在小桥下潺潺的流水上,嶙峋怪石伴着修长青竹,风中有睡莲香气。秋光想不到,每个他独自读书、写字,甚至大笑、吟诗作画,或者下棋操琴的夜晚,都有他已经经历两生的恋人,默默在暗处看着他,而不敢靠近。
想及前世那些情意暗流、生死契阔的日子,如今的江桥无忧无虑,何尝又不是一种幸运。只是容禅需要耗尽所有的力气,克制着不去接近他。
只是默默相陪。
秋光中了状元之后,朝廷对他的任命下来了。祖父来到书房中找秋光。
“爷爷!您请坐!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来找我?您该休息了。”秋光乖巧地扶着爷爷坐下。
“秋光啊,爷爷思前想后,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嘱咐你。”比起十几年前,已经老态龙钟许多的秋老族长,拄着龙头拐杖道。
“爷爷您说,孙儿听着。”秋光跪下来受教。
“你年纪轻轻,经历又顺,生来至今,未受过什么苦。陛下爱你的才,召你做一个翰林院修撰,虽是天子近臣,却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险处。”秋老族长说。
秋光仰起脸,他虽十分聪慧,心思明澈,但确实,未见过什么丑陋之事。
“你父亲是个只知赏花吟诗的,母亲又只知溺爱,我秋家是个诗礼传家的大族,也出过一些名臣雅士,祖父虽一生未出仕,但交游广泛,不少老友也身居高位。这些年来,看着他们病的病,死的死,下狱的下狱。”秋老族长说。
秋光目光闪动,似含着心疼之色,他叩首道:“爷爷,您身体康健,莫说这般丧气的话!”
“唉——你我都是读书人,不说这些俗人痴愚的话。”秋老族长说,“生老病死、起伏跌宕,乃天道常理。谁又能免除?”
“任翰林院修撰,你有机会在陛下面前进言,注意朝中小人不少,歪风邪气也多,你得保有本心,不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也需不畏强权,不慕荣华。记住,一个‘三元及第’对秋家固然重要,若你成了那奸臣贼子,祸害百姓,我秋百川还在一日,定将你逐出秋家!”秋老族长正色道。
“爷爷!”秋光激动地喊。
“须知,‘直言者,国之良药也;直言之臣,国之良医也1’,爷爷不求你能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只求你公正廉明、爱护百姓,为官一方,造福一方,‘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2’,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你能行得此中真意的十分之一,爷爷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秋老族长捋捋自己雪白的长须。
秋光于地上叩首,道:“孙儿定不负祖父所托!”
秋百川弯下腰来,颤巍巍地亲自扶起了地上的孙儿。祖孙倆都有些动容,尤其秋光,仿佛回到了儿时,在祖父膝上玩耍时,祖父为他讲古时那些圣人的故事。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3”秋百川道。
祖父又细细同秋光说了许多为官和处世的道理,直到星疏月没。
容禅于暗处听着祖孙二人的谈话,江桥这一世要入朝为官么?那么,他暗中相助便是。
这一世,他们所处的国家,国号为“宣”。宣国吏治算不上清明,但也不至于崩坏。皇帝在位十几年,能力一般,属守成之君,有些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好色奢侈的毛病,但总体上还懂得任用贤臣,让先帝留下的几个重臣,与勋贵子弟抗衡,玩弄权术平衡朝局。
秋光任翰林院修撰,除了要为皇帝起草诏书,还要为皇帝与太子讲学,在皇帝召见时,提供计策和建议。
初入翰林院三个月,秋光适应极快,他文辞典雅,下笔如有神,各类文书都撰写得极好,与人和睦,还抽空协助编了一段史书。然后,秋光迎来了他第一次经筵讲学。
此次讲学是皇帝亲自指定题目,让状元秋光讲讲古之圣人的治国之道。
秋光精心选取了典故,撰写了讲稿,为皇帝、贵妃、二皇子安王讲解经典。皇后自嫡子七皇子死后,一直身体不适,称病未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