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医生好厉害,我看那篇报道了,你怎么会那么多语言。”
宋志鹏与柏柔山再见面是两年后了,他负伤,率部队转移,伤口感染,正好到柏柔山负责区域。
“你必须要休息,命是最宝贵的。”
宋志鹏身上多了不少伤,其中发炎的这处最吓人,是枪伤,再偏一点他小命就没了。
柏柔山也变了很多,她脸上不知为什么多了很多红斑,头发也剪得很短,几乎快贴头皮。
宋志鹏说的是柏柔山的一次采访,她用多种语言平静叙述日军的暴行,被虐杀的无辜群众,作为一名医护人员的所见所闻,那不是政治宣传,只是最简单的、朴素的、从人类共同情感道德出发的东西。
“见笑了,母语外我只会英语,别的是紧急背诵的。”
前面说过坊间传言这柏家女儿是神童,其实都是夸大,她只不过记性非常好,几乎过目不忘而已。
“你也成大小伙子了。”
柏柔山几次听到过这位小同志的名号,打过不少漂亮仗,英勇极了。
她能看出他眼神里的倾慕,这种目光太多了,从小到大,喜欢过她的人数不胜数。
“年龄有这么重要吗……”
宋志鹏有点不忿,但没到第二天他就偷偷跑了,要赶紧追上大部队。
第三次见面来得格外快。
日军开始更频繁的低空侦察,侦察机发现了柏柔山所在临时医院区域的异常,情报拦截下敌方即将一次大规模清洗,时间非常紧急,医院立马拆分成几个更隐蔽医疗所向不同方向转移。
因为医疗水平相对较高,这座临时医院承接了很多其他医院无法接收的重伤员,那些伤员根本无法完成转移任务,有的甚至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现在转移不如直接给他一枪。
轻伤的可以及时撤离,不危及生命的可以暂时隐藏到老乡家里,而像这些——
被子弹打断脊椎年纪轻轻注定终生瘫痪的学生兵,被刺刀挑开腹部补了好几刀靠着顽强毅力爬出来刚从手术台下来的老战士,送情报误入雷区炸断双腿正高烧不退的小女孩……
他们都被转移到山洞里,温度很低,柏柔山给
每个伤员擦了擦脸,然后镇定地开始归络手里的物品,几卷纱布,消毒水,极少的消炎药,物资太匮乏了,总要先紧着活人来。
以及两支步枪,一个手雷。
太简单了,简单的一眼就能看过去。
“柏医生,你何必……”
年轻的学生兵喃喃着,他身体不能动,脑子却清醒,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残忍的惩罚了。
“嘘,不要害怕,有我在。”
柏柔山轻轻拍了拍年轻学生兵的手背,又喂了他点水,制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不外乎不用管我们这些废人。
柏柔山撕下一条白床单,咬破手指一遍遍涂抹出十字的形状,系在胳膊上,闭着眼,脑子里飞快过着一些词汇,不外乎中立、人道主义、战争罪……
她假设自己是国际红十字组织成员,这是个中立组织,名义上受《日内瓦公约》保护。
但日本早已公然违反条约,所以大概率还是一个死。
所以她强硬劝走要留下的苏春花,此时的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能独当一面的战地医生,柏柔山不认为应该这样白白牺牲一位战士。
至于她自己。
死亡,每个人都会死亡,只是遗憾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柏柔山没死,这些重伤员都没死。
情报有误,或者日军任务有变,他们忽然改变路径向另一区域发起进攻。
“苏春花同志牺牲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串很廉价的红珠子,苏春花平日爱不释手,这是她哥生前送她的礼物,薏苡仁串的,用凤仙花水煮上色,能保平安。
“还有这个。”
宋志鹏另一手拿的是医药箱,表面的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净,柏柔山掀开,里面药物整整齐齐,分支未少。
“我想这一定很重要……苏同志死前一直把药箱紧紧护在身下……”
柏柔山抬起头,天高云淡的深秋,一只小鸟哀鸣着飞向远方。
入冬那天,柏泽昌死了。
国民党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位有巨大影响力、在建党初期鼎力支持过的商人在此时公开倒戈共产党,杀鸡儆猴,进行政治表演是他们一贯作风。
一连几日,报纸头条都是“奸商柏某,通匪资敌,叛党祸国,经军事法庭审判,已于xx年x月x日伏法。”
“你……想哭就哭吧。”
柏柔山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手消毒,消毒液的味道就要渗透到她的血液里去。
“你是不是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吧。”
——
隔年,宋知恒出生于陕北延安,被托付给一农妇,柏柔山只来得及匆匆亲吻一下她的脸颊,就头也不回扎到夜色里,直到一九四九年才接回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