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门口靠床的年长妇人背影呆滞了一瞬,然后才有些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哈哈……月出……你怎么回来了呢……他们也真是的嘿嘿……”
“我不回来!我不回来你死了怎么办!你要是扔下我自个我恨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张纸都不给你烧!让你在地底下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那我就抢你哥的饭碗……反正每年那么多人给他烧他也花不完……”
“你还笑!你还笑!我恨死你了!”
冯月出眼泪都流下来,一边哭一边狠狠锤冯秀容屁股旁边的床,把床锤得梆梆响。
“哎呦哎呦你可别哭了,给你老娘我折寿,我还要活到百八十岁呢,这事真不怪我,我其实就是吓唬吓唬……”
冯秀容脸上带着笑,但皱纹深的跟用锤子凿的一样,去年冯月出回来带着去理发店焗的黑油已经剪掉了,新长出来的头发白里掺着黑,衣服倒是很得体,只不过看得出是特意换的,背后的线头都没剪。
冯月出还在那哭,冯秀容脾气也上来了,腾的一下就站起来骂。
“怪我吗?怪我吗?不知道哪些个缺德烂肺的黑心肝!短命鬼!烂舌根!王八犊子小瘪三儿!他家辈辈养鸡鸡瘟、养猪猪死、养驴驴尥蹶子、种地地荒、种菜菜烂根、穷的啃墙皮、死了不脱生……”
冯秀容拍着大腿骂人,唾沫喷出二里地远,罗圈腿拐拉拐拉的打着缕儿,瞪的溜圆的眼睛倒是还挺有神气,骂人的声音也洪亮。
冯月出笑出来,眼泪带着鼻涕泡的,打断冯秀容。
“粪水好喝不?回家我就把你那些破鸟全都扔掉!”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说道我!我干大事的时候你还在玩尿泥呢!”
冯秀容对着冯月出可不心软,一巴掌就拍冯月出后背上,冯月出一口唾沫咽差道了,一个劲儿地弯腰咳嗽。
宋行简这才从门外走进来,脸憋得通红。
“伯母,您别跟月出一般见识,她不会说话。”
怪不得冯月出嘴巴叭叭的永远不饶人,原来是师从这里。
冯秀容对上宋行简就觉得心里发虚了,因为她天然不占理,毕竟两年前那时候杜辉一死她混混叨叨的,有点强人所难不干人事了。
“嘿、嘿,小宋你也来啦,我都说了别告诉你们,他们非不听!我真没事,我就假装喝一口,马上就吐出来了……”
“这是能假装的事?这是能假装的事?妈你怎么越活越……”
“能耐了!你还教训起你老娘来了!”
冯秀容还想说什么,一想到宋行简还在就赶忙咳嗽了两声通通气,又一本正经解释。
“还不是一些黑心人!自个的鹌鹑不好好养,得病死了扔别人鹌鹑窝里去,害得咱家的鹌鹑死了半窝!”
冯秀容气得够呛,主要是村里有半村人都是求着她让她带着养的,赚钱时候谢天谢地的恨不得给她夸出花来,不赚钱了就不是他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妒忌冯秀容的鹌鹑蛋能直接供给国营饭店。
冯秀容嘴巴上也不是个饶人的,掐着腰就说。
“死个儿子哇,你死了儿子国营饭店也收你的鹌鹑蛋。”
“哦,忘了,你那鳖孙儿样儿子死八个也不管用。”
但说实话鹌鹑这个东西确实不能多养,刚开始时候人都吃个新鲜,需求量就大,时间久了需求少了养的人越来越多,她们这地方偏,路也不行,运不出去,县城里只有一个鹌鹑蛋加工厂,价格也是一压再压,其实光这样也能赚到钱,就是赚得少点。架不住有些人不干人事儿,光让鹌鹑下蛋不让鹌鹑吃饱,不买饲料也不听技术员的话,就跟喂鸡似的喂那小鹌鹑,鹌鹑可比鸡金贵多了。
果然,一入冬,那些人的鹌鹑就得了呼吸道的禽病,他们自己的鹌鹑死了就死了,也见不得别人赚钱,把病鹌鹑扔别人窝里去,一村的鹌鹑都要死光了,就算侥幸活下去的也没大劲了,因为产蛋率大大下降,还有可能下软蛋、坏蛋。
“早就让你别养那么多别养那么多,你非不听,这下好了,你就踏踏实实待着!领着我哥的烈士补助,从这个月开始我每月都给你十块钱,你不许再养那些破鸟!”
冯月出是个很节省的人,她吃什么一般都自己种,冬天后屋堆着一面墙的大白菜,买肉荤腥什么的也有自己的渠道,就连穿的衣服都能买块布自己搞定。服装厂也不是国营大厂,她们食堂虽然不贵但也不是免费的,冯月出拿了餐补却不去食堂吃饭,她中午都自己带铝饭盒去锅炉间蒸,就算一个月给妈十块钱,也够她自己花。
再说了还有宋行简呢,反正他那些小资情调的东西买不买也没大劲。
“我才不要!你顾好你自己得了!你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小宋,有什么事可不能忌讳就医呀,现在可都是讲科学的新型社会了……”
见话题忽转到自己身上,宋行简头皮一紧。
第36章闪耀的勋章
“一下雪路就格外难走,小心点脚下。”
冯秀容还在医院,心底记挂着她那几只破鸟,说什么要回家,冯月出拦下来了,她听医生讲有些喝了农药的刚喝下去没事,能说能跳的,过几天心啦肝啦肺啦就烧出个大洞,人嘎巴一下就
死了,她就不允许冯秀容回去,打算自己带着宋行简回家照看那几窝破鸟。
其实冯秀容人大概是没啥事,她刚喝嘴里去隔壁婶子就去粪坑挖勺大粪灌她嘴里去了,稀里哗啦的前天吃的棒碴子粥都吐了出来,村主任也注重这件事,忙派两个青壮年扛着她送去县医院,毕竟冯秀容也是个人物,上了好几期县报,每年清明节还有学校组织来给杜辉扫墓,这样好的活招牌可得好好留着,万一这冯秀容不明不白死了,随便一个什么克扣烈属的帽子戴他脑袋上他那“村官”也就坐到头了。
“是不是越走越沉?”
冯秀容仰头对着宋行简笑,她睫毛特别长,盯着看人时候好像冷不丁就被扎了一下。
“嗯。”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远处老人沟壑一样的黄色土地积攒了一层层白雪,脚下的已经逐渐融化,走几步就踩一脚泥,厚厚的粘在一起,像穿了高跷,路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些大石块,要在上面把脚底的泥蹭掉,不然走不了几步路。
冯月出教宋行简怎么轻松把鞋底又厚又粘的黄土泥卡下来。
其实新修路了,但没铺油,遇到雨雪天还是通不了车,冯月出就带宋行简走老路,要过一座大梁,再走小十五里地才能到家。
“远不,就是因为这么远我才没读初中的,要不我没准也跟你一样上大学了呢。”
冯月出真是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她跟杜辉都没考上初中,不过可能也跟她们的小学老师有关,她们小学老师原本是个赤脚医生,上课上到一半还要出去给老母猪接生,放学下课就去劁公猪,就是给公猪绝育,这样猪肉才不会骚登登的。
所以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了,有回让他组织一场批斗大会,他在黑板上写成了“批豆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