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他们自幼生长之地,是根之所系。虽眼下暂避于此,可终究是要回去的。众人听着姚舒这般话语,心头俱是一暖。
此刻谁人心中不彷徨?前路未卜,难免惶惧,却都怀着同样的决心。有这样慈蔼的长辈在旁照拂,时时宽慰鼓舞,倒教众人平添了不少底气。
膳后众人各自散去忙活。陆呈辞既要筹划后续布局,又得在周边招兵买马,扩充势力。
沈识因则先去了姐姐房中照料,端了饭菜侍奉她用膳。姐姐见她神色恬静,并未因困守在此而消沉,心下宽慰不少。
待姐姐用完饭,沈识因又抱着孩儿轻哄,待小家伙睡熟了,便收拾了姐姐的衣衫准备浆洗。
她端着木盆来到院中井边,正俯身揉搓衣物时,忽见陆瑜朝这边走来。
陆瑜走到她跟前,驻足端详。她手中还攥着湿衣,腕间手背皆沾着水珠。沈识因有些诧异,抬眼问道:“有事吗?”
陆瑜垂眸看了眼盆中衣衫,眼波微动:“怎的亲自做这些?”
沈识因将衣衫浸回盆中:“这般光景,自然该亲手做些事。周烨要忙的事务繁多,顾不及姐姐这边,我理当帮着照料。”
陆瑜望着她仍在滴水的双手,轻声问:“可觉得累?”
沈识因摇头:“这算什么累。”
她历经生死劫难,许多事早已通透,只道:“不过是浆洗衣衫、照看孩儿,比起战场厮杀的将士不知轻松多少。只恨我未习武艺,否则定要随他们上阵杀敌。”
陆瑜没料到她此时竟能说出这般豁达之言。想起昔日在宫中时,她终日将自己锁在殿内郁郁寡欢,沉湎于哀伤之中,令他既痛心又无奈。
而今她精气神全然不同,还能说出这般话,想来在陆呈辞身边,确是过得舒心。
他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涩意:“我……今日是特来致歉。一为当初糊涂伤了你,二为未能护住祖父,反令他为我挡剑殒命……实在惭愧。不敢求你宽宥,只愿诚心说句对不住。”
沈识因抬眸看他:“这声歉确实该道。当时我夫君不在京城,祖父年事已高,你却执意强留,实在不该。人虽该为自身筹谋,追求所爱,却万万不可强人所难。”
“不过往事已矣,你既知悔改,又亲口致歉,我便不再计较。总不该为旧日怨怼,误了往后自在。”
这番话她说得云淡风轻,皆是历经生死后才有的通透。陆瑜听在耳中,心头愈发沉重,哑声道:“祖父临终时嘱托,若我得以活命,不论以何种身份,都莫再为难你。你我可为兄妹,可为朋友,惟愿我能成全你的心意。”
“他这话始终萦绕在我耳畔
,这些时日总想寻个机会与你致歉,今日总算说出口了。”
沈识因望着他,见他神情恳切,语气真挚,不由浅笑道:“这声歉意我收下了。既然如今大家都困守在此,望你能振作精神,助陆呈辞重夺京城。若真有重回紫宸那日,但愿你莫要与他相争。”
“有些东西纵使原本属于你,却也未必当真该是你的。你的命数早由先帝定下,后来种种际遇,乃至能在此地安身,皆是上天恩赐,予你重活一次的机会。这一回,该好好思量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说起来,沈识因心底着实钦佩陆呈辞,钦佩他竟能不计前嫌,既救了陆瑜性命,又不曾与他过多计较,甚至连醋意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陆呈辞身上那份从容自信与独特气度,最是令她心折。这恰说明他给予她十足的尊重与信任,从不轻易因小事生恼。这般人格魅力,教她与他相处时总是自在安然。
陆瑜听她这番言语,头一回真正读懂了她。原来她并非只有姣好容貌与温婉性情,内里更藏着这般通透坚韧的心性。两个灵魂要相契方能生出情意,看来自己终究不是与她心灵相合之人。
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胸中块垒尽消,竟生出几分难得的轻松。他低笑颔首:“你说得是。这些恰是我未曾看清的,正所谓当局者迷。多谢你愿与我说这些。”
他顿了顿,郑重道:“陆呈辞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竭尽全力助他。见你在他身边......”
话到此处未说下去。
沈识因浅笑接道:“既如此,便该振作精神,助陆呈辞杀回京城。我等着你们凯旋那日。”
陆瑜应了声,又望了望她手中衣物:“可要我搭把手?”
沈识因摇头:“不必,你且回罢。不过几件衣裳,我自己来便是。”她说着又舀起一瓢清水,低头揉搓起来。
陆瑜不便再扰,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他缓步走着,仰头望见天光正好,骄阳灿灿。原来这世间竟有这般多通透豁达之人,从前久居深宫,到底见识浅了。往后该当好好看看这山河百姓,方能明白身为皇家血脉,究竟该担起怎样的责任。
更深露重,陆呈辞踏月而归。沈识因见他回来,急急迎上前去。
陆呈辞牵起她的手步入内室,沈识因忧心道:“今日情形如何?怎的这般晚才回?”
陆呈辞行至榻边卸下外袍,沉声道:“今日遇着一批杀手缠斗许久,怕是京城那边派来的。我看皇帝按捺不了多少时日,便要举兵来犯了。”
沈识因忙上前细看他周身:“那可如何是好?你可有受伤?是不是又经历了一番恶战?”
“确是交手了一番,但无妨,并未受伤。”陆呈辞握住她的手,“眼下最忧心的是,恐他们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故意激我们出手好探虚实。今日与陆瑜商议时,他主张按兵不动,待对方自乱阵脚再行动。可我担心若拖延太久,反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倒不如趁此时机直取黄龙,杀个回马枪。”
沈识因行至案前斟了盏茶:“若陆瑜愿将暗中所藏兵力尽数托出,此战胜算应当不小。他既曾稳坐东宫之位,又能迅速登临大宝,足见其手段非凡。依我看来,他麾下绝不止明面上这些兵马,定还留着后手。只是眼下这般情势,他未必肯轻易交底。”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他面前,又道:“今日他来找过我,为从前囚禁我于宫中、以及祖父之事郑重致歉。观其神色倒是诚恳,我便与他明言,望他能想通透些,全心助你杀回京城夺回帝位。虽说他身负皇家血脉,确有资格争那九五之位,可既然已经错失先机,强求反倒不美。你的能耐他都看在眼里,不妨多予他些时日细细思量,且看他是否愿倾力相助。”
陆呈辞未曾料到她竟能这般坦荡地道出与陆瑜相谈之事。他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只觉周身倦意稍解,执了她的手在案前坐下:“我虽需陆瑜相助,却未必全然倚仗于他。若是过分依赖一人,终究会成牵绊。原是想让他交出部分兵权,我们便可速战速决直取京城。可他的考量却与我相左。”
他沉吟片刻道:“他在京中经营多年,对宫闱秘辛、朝堂脉络皆了然于胸,远胜于我。且他行事向来缜密周全。虽愿多予他些时日思量,奈何形势逼人,只怕......等不起了。”
沈识因轻叹:“此事确需从长计议。”
陆呈辞见她跟着犯愁,不愿再与她多谈这些烦忧,温言道:“暂且不提这些了,原也不是旦夕可解之事。如今你随我们栖身在此,可还习惯?往后恐怕还有段艰难时日要熬。”
沈识因抬眸望他,轻笑道:“这有什么不习惯的?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再图重返京城之策。我但求这江山能由一位心系苍生、德才兼备的明君来执掌,如此才能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陆呈辞闻言深深看她一眼,转了话题道:“可还有吃食?我有些饿了。”
沈识因忙回道:“灶上还温着饭菜,我这就去取来。”说着便要起身。
陆呈辞轻轻按住她的手:“不必劳烦,我们同去膳堂便是。”
二人相携至膳堂,陆呈辞净过手,沈识因已将温在灶上的菜肴布好。烛影摇红间,她柔声道:“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一直用热水煨着,你快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