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坦然,并无半分扭捏之态。
太子听完,抬眸凝视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他沉默下来,沈识因亦不再作声,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几分微妙的尴尬流转其间。
半晌,太子忽然起身,语气里带着故作轻松的怅然:“不如……你陪我去堆个雪人吧。”
他望向窗外皑皑白雪,声音渐低:“因着这身病,自幼便无人允我碰雪。都说此症畏寒,雪是万万沾不得的。这么多年,看着旁人玩闹,我却只能远远望着,像被无形的锁链困住,连寻常人最普通的快活,都成了奢求。”
他转回头,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唇边却漾开浅淡笑意:“今日,我想任性一回。什么身份、什么病痛,都暂且抛开。就像个寻常人一般,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你……可愿陪我去?”
他话音轻轻落下,字字句句都浸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仿佛一个自幼被禁锢在琉璃罩中的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永远隔着一层的世界。
沈识因听在耳中,心下触动。她明白,这金尊玉贵的储君被沉疴困了太多年,寻常孩童唾手可得的嬉戏玩闹,于他皆是奢望。
可正因他身份贵重,她才更不敢轻易应承。万一寒气侵体,病情反复,这罪责她如何担待得起?
她沉吟片刻,柔声劝道:“殿下若是想瞧雪人,不如由臣女去院中为您堆一个。待堆好了,您再隔窗观赏,可好?”
太子想了想道:“你这法子虽体贴,可我还是想亲手试一试。”
沈识因望见他眼中那份执拗的期盼,心头微紧,忍不住又道:“可若是病情因此加重了怎么办?殿下吃了那么多苦药,受了那么多罪,难道就甘愿为堆一个雪人,让往日种种煎熬都前功尽弃吗?”
她语气放缓,带着劝慰:“雪,年年都会下的。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总有一年是能如愿的。”
她在宽慰他。
太子闻言,怔怔望着她这张水润娇俏的小脸,晃了一下神。
她不似后宫那些惯会婉转逢迎的妃嫔,说话干脆利落,毫不迂回。那份显而易见的防备之心,更让她眉眼间总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警惕,像是曾被什么深深伤过,教人瞧着无端生出几分怜惜。
他望着她出神片刻,终是妥协般轻声道:“好,都听你的。那……我就在殿门前看着,你去院中堆,可好?”
沈识因微微颔首:“臣女这便去。只愿雪人堆成之时,能得见祖父安然。”
她话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太子心下明了,这聪慧的女子定然已察觉她祖父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他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起身走向一旁的紫檀木柜,取出一双毛色润泽的狐狸皮手套递到她面前:“雪凉,戴上这个,能暖和一些。”
那手套质地极好,狐皮柔软细腻,触手生温,尺寸竟也与她手掌恰好契合。沈识因捏着这意外合手的手套,心下疑惑。
只听太子温声道:“每年落雪时,我都会备上一双新的收在抽屉里。总盼着,或许哪一年,真能有个人来,陪我堆一回雪人。”
他语声低回,说话间,眼神几度悄悄掠过她的脸庞。
沈识因抬起眼帘,恰恰撞进他凝望过来的目光里,急忙偏头避开视线,低头将手套仔细戴好,转身步入庭院。
院中积雪已深,她寻了处宽敞地方,正要俯身,却见太子拿着氅衣跟来,走到她身旁,展开氅衣便要为她披上。
她侧身避开,伸手接过氅衣自行披好,轻声道:“殿下还是请回廊下等候吧,仔细雪落身上,着了寒。”
太子见她如此疏离,并未多言,默然退至廊下,望着雪中那道好看的纤细身影。
沈识因俯身捧起积雪,初时不过掌心大小的雪球,在她手中反复滚压,渐渐裹上层叠新雪,变得浑圆硕大。她将第一个成型的雪球稳稳安置在院中,又俯身开始揉搓第二个。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飘落,庭院角落几树红梅正凌寒盛放,点点朱红缀在皑皑白雪间。她娇小的身影在茫茫雪地里专注弯腰的模样,竟如一幅精心描摹的画卷,悄然融进这片静谧天地。
太子静静凝望,眼底不觉漾开笑意。这寂寥多年的东宫,终究是添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终于有人愿在漫天风雪里,为他堆砌一个雪人。
正当沈识因抱起第二个雪球准备叠放时,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坐在雪地中,怀中的雪球也应声碎裂。她吃痛地轻呼一声。
太子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欲扶,却见她已用手撑地,独自站了起来。
见她氅衣与脸颊都沾满晶莹雪花,他忙关切道:“可曾摔着了?雪地湿寒,快先回殿中暖暖身子。”
沈识因摇头拂去衣上雪屑:“不妨事,堆雪人哪有不滑倒的?若是打起雪仗来,雪球噼里啪啦往身上砸,越多越狠才越是尽兴呢。殿下不必挂心,且回廊下稍候,臣女很快便好。”
见她神色坦然,太子虽仍不放心,却也不好再劝,只得走回廊下。
沈识因重新俯身,仔细团起一个扎实的雪球,这次格外小心地将其稳稳安放在先前那个大雪球之上。接着寻来几颗圆润石子为雪人嵌上眼睛与纽扣,又折下一小段枯枝勾勒出弯弯笑唇,最后将自己发间一枚小小珠花点缀其间。
不过片刻,一个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雪人便立在素白天地间。
她直起身朝太子欣然招手。太子缓步上前,端详着那个笑容可掬的雪人,却轻笑道:“很好看,只是怎么只堆了一个?能不能再堆一个?”
沈识因拍着身上积雪回道:“一个便足够了。这个雪人,堆的便是太子殿下。您看它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多么明朗的模样。整个人便如同这白雪一般,干净纯粹。心思也像雪一样,澄澈分明。”
太子闻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发间积存的点点白雪上,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轻轻拂去。
这动作来得突然,沈识因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后避开。不料退得急了,脚下又是一滑,身子便朝旁侧歪去。
太子眼疾手快伸手欲扶,却被她侧身避开,整个人软软跌进了厚厚的雪堆里。娇小身子陷在皑皑白雪中,氅衣散开,模样竟透出几分稚气的可爱。
太子瞧着她这般情状,一时没忍住低笑出声。素净雪景映衬下,他那笑容显得格外清朗。
沈识因抬眸瞥了他一眼,蹙眉撑着手臂站起身来。她默不作声地向后挪了几步,刻意拉开距离,只低头仔细拍打衣裙上沾满的雪花。
太子望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像只受惊的雪兔般惹人怜爱:“儿时,我总央求母妃陪我堆雪人。可自我记事起,母妃便一直病着,终日躺在榻上,终究没能陪我堆成一次。”
他转回目光,柔和地落在沈识因冻得微红的脸上:“你还记不记得?我母妃去世前几日,你随沈老夫人进宫探望。那时也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原本要拉我去院子里堆雪人,却被母妃出声拦下。后来,你便让我站在廊下看着,自己跑到雪地里,歪歪扭扭地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模样虽不工整,却格外可人。”